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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五


  清泉道:「那就好了。包你無事!」

  令儀對於這位劉先生,認為閱歷甚深,向來也就信任的。他既是說得這樣地有保障,也就不再追問。

  在過了一星期之後,世良已經出了醫院,住在會館裡了。看到寄住在會館裡的同鄉學生,喜氣洋洋地進出,就不由得聯想到自己的兒子身上去。自己初到北平來的時候,到公寓裡去看兒子,公寓裡只說同朋友出去了。若是同朋友出去了,沒有一去不回來的,而況我病在醫院裡,幾乎要死去,父子之間,感情向來不錯,他何以竟置之一邊,不來看我呢?令儀說他旅行去了,這話突然而來,有些靠不住。自己還是要到公寓裡去查查。

  當他的心裡這樣活動著的時候,劉清泉已先他一著,這就到了會館裡來拜會他。一見面,老遠地拱了手向他笑道:「周老闆!你好!貴恙都痊癒了?」

  世良怔了一怔,問道:「你是劉先生!我在南方去了一趟,你還在北平。」

  劉清泉一想,事到如今,也無需客氣,不如單刀直入就把這話說明瞭,且看他態度如何,然後說話。因之向他微笑道:「你要問我為什麼沒有走嗎?」說時,伸起手來,揭開了帽子,搔了兩搔頭發,又笑道:「說起來,就是為著你家令郎。」

  世良猛然聽到這話,甚是不解,就望了他的臉,做個沉吟的樣子道:「你先生在北平,是為了我的孩子?」

  劉清泉一點不慌忙,很從容地將帽子取下,掛在牆上,然後緩緩地在一張靠背椅子上坐下了,笑道:「不但是我在北平,是為了令郎,就是今天到這裡來,也是為了令郎。」

  世良道:「為了他,他在哪裡呢?」

  他口裡說著,手上拿了一隻茶杯,想要和客倒茶,站著呆了半天,沒有一個做道理處。

  劉清泉將一張空椅子拖了一拖,然後拍著椅子靠背道:「你請坐下,有話慢慢地說。」

  世良看了這情形,更是有點疑惑,兩手同時去扶椅子靠背,臉望著人想坐下,卻忘了手上還拿著一隻茶杯,一疏神,那茶杯當的一聲落到地上,砸了一個粉碎。

  劉清泉向他搖著手笑道:「周老闆!你放心,沒有什麼事。不過我要讓你明白這事情的根由,不能不詳詳細細地對你說一說。」

  世良這才覺得自己太心慌了,口裡連道:「對不起!對不起!我太沒有禮貌了。」說著,連忙到外面去,找著掃帚簸箕,將碎瓷掃了開去。

  劉清泉還是將他讓著坐下,笑道:「老人家你先不用著急。令郎雖是不在北平,卻也沒有多大問題。我們小姐,更是對他只有好意,沒有惡意。只是他自己誤會了。」

  他說了這樣一個話帽子,世良還是不能瞭解,只管睜了兩隻老眼去望著人。

  劉清泉自己在身上掏出煙捲來抽了,然後將計春和令儀兩度發生波折的經過,都實說了。最後聲明著道:「這次他趁小姐不在家,把她一隻鑽石戒指拿走。雖然是值六七千塊錢,但是我們這位大小姐……」說著,淡笑一聲,又道:「她並不是丟不起這珍寶的人,她也並不追究,還是在她的朋友面前得了消息,知道他是追這個騙戒指的舞女去了。這事情不過是個人私事,也不曾經官,不知怎麼樣,就傳到新聞界耳朵裡去了,你看這個……」說時,他就在身上掏出一片剪下來的報紙,兩手遞給周世良看。

  那上面有一行大字題目,乃是:《摩登少年失蹤》。在大題目之下,還有兩行小題目:「既非失戀之殺,亦非因貧私逃,只為丟了愛人的鑽石」。至原文就把這事記得很長。中間有一段說:「該生有未婚妻,為皖籍富紳之女,生一切用途,均為女所接濟。不料生悖而入者亦悖而出。在平又戀一舞女,將未婚妻所助之款,一律化諸舞女之身。近因將其未婚妻鑽石戒指一枚,戴之指上,出入舞場,以壯觀瞻。此鑽石價值約及六七千元,為舞女所覬覦,遂於其迴腸盪氣之餘,設計騙去。女聞而大怒,將興問罪之師,生亦自知無面目見其情人,遂不辭而別。旅館中遺下箱櫃被褥,均窮極奢華,其平日享用可知。且聞彼為一豆腐店商人之子,年不過十七歲,有此境遇,而更如此荒唐,又更奇矣!」

  世良對於文言文,雖不十分懂,但這一段文字裡面,並沒有用什麼典故,卻十有八九可懂,兩手捧了報紙,抖顫著不定,望了劉清泉道:「什……什麼?他丟了值六七千塊錢的東西?」

  劉清泉笑著搖手道:「我說了,我們小姐並不追究。」

  世良道:「那麼,他是嚇跑了,不是跟著同學旅行去了!他跑到哪裡去了呢?」

  劉清泉皺了眉道:「就是因為不知道,才叫失蹤了。」

  世良只管捧著那剪下來的一小幅報紙看,不覺連連地流下幾點眼淚水來,滴在那報紙上。劉清泉以為他必定有番議論,或者追問兒子的下落。於今見他並不說什麼,只是哭下來,這叫他來報信的人,很感到窘迫無話可說。

  世良灑了一陣眼淚,將報紙放下,自在袖子籠裡,抽出一條白布手絹來揉擦了兩隻眼睛,眼眶子紅紅地就歎了一口氣。劉清泉除了安慰他,也沒有別的法子。因道:「周老闆!你一定明白,我們小姐決沒有去逼他。因為他拿了戒指去以後,彼此就不再見面了。」

  世良搖著頭道:「我不怪她,就是她要追究,也是應當的。我不想辛辛苦苦教導兒子念書,結果倒教出一個賊來。我怎不傷……」

  他說不下去了,硬了嗓子,只管哽咽著,眼淚水比上次更來得兇猛,由臉上直流到鬍子梢上,真個成了淚珠,向下滾著。他雖不哭出聲來,只看他上半身完全都在抖顫著,便可以知道他悲痛到了什麼程度!雖然是想用話來勸他,卻不知道用什麼話來勸他好,只好道:「周老闆!不要緊的,不要緊的,你何必這樣?」

  世良抖擻著又流著淚道:「兒子跑了,我雖是捨不得,這還在其次。做父母的,教養兒子,實在是無意思了。」

  劉清泉道:「周老闆!我們上次見面,話就談得很好,有話我也不妨對你實說。我們東家,雖然只有這一個姑娘,但是他樣樣可以依她,婚姻的事情,就不能依她。因為我們老爺只占了一個富字,可沒有占上一個貴字。他很想靠著這姑娘招贅一個做官的姑爺進門來。姑娘和令郎談戀愛,這是他傷透了心的事情。最近他有一個電報給我,倘若她不把婚約解除,他就不要這個姑娘了。可是我們姑娘呢,她又把婚姻這件事,看得稀鬆。好像結婚離婚,卻猶如吃酒打牌一樣;隨時可以上場,隨時也就可以下場。以我看來,目前她雖然和令郎很要好,又未必能長久,倒不如這個日子早就拆散開了,倒省了將來一場波折。周老闆!川資方面,你若是短少了,錢這倒不成問題,兄弟准可以和你設法子。」

  世良抱了拳頭,連連拱了兩下手道:「多謝多謝!現在我明白了。孔小姐待我這番恩德,劉先生今天來到這裡的美意,都是極力地顧全著我。我周世良縱然不懂人事,自己的兒子,拐走了人家的東西,他畏罪潛逃,是自作自受,還有什麼話說?至於婚姻兩個字,我根本就不願意。我一個開豆腐店的人,和省城裡的首富做親家,那不成了笑話了嗎?現在我的兒子,又做出這樣沒有人格的事出來,難道還教人家大小姐婚配這樣一個蠢材不成?不過我這個小畜生,若是沒有自尋短見的話,大概還在北平。我要在北平城裡等等,和他見上一面。」說到這裡,就淡笑一聲道:「不瞞你說,這回我到北平,下了個有來無去的決心。我那家小豆腐店,也盤給你們老爺了。我現在就是要回省去,也是餓死的貨。所以我到了這裡,走不走,都不吃勁了。」

  劉清泉笑道:「這個你放心。敝東家很相信我的話,若是周老闆回南的話,那家鋪子,可以退回給周老闆,也不用你拿錢來贖,做一筆賬記在那裡好了。」

  世良苦笑著搖了兩搖頭道:「我這樣大年紀,還那樣去苦扒苦掙做什麼?」

  劉清泉見他一味地消極,絲毫沒有葬怨人的意思,更覺得這老頭子可憐,倒著實地安慰了他一頓,方才辭去。

  到了這時,周世良如夢初醒,才明白了兒子是真正地跑了。這孩子小小的年紀,一讓人家勾引壞了,就不成器到了這般模樣。這便要他同回到省裡去,他哪裡還能吃從前那一番苦?只是更丟臉丟給鄉里人看罷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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