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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四


  §第三十二回 紙上見凶音客窗陪淚

  這是過渡時代應有的現象,這樣一句話,在新人物感到腐化,或舊人物感到離奇的當兒,都靠它來解決了。像周計春提出來的這個問題,本來是不容易答覆。若說思念父親是對的吧,余何恐向來是主張廢除家庭制度的,不合自己的主張;若說思念父親是不對的吧,剛才自己才誇獎了他父親幾句,這頃刻之間,自己也不能自圓其說。所以匆促之間,使出了他的老著,只說一句:「這是過渡時代應有的現象。」

  計春對於這句話,在可解不可解之間,要完全明白,就當再問余何恐兩句。只是他正在忙於著作,不是說廢話的時候,也就不敢追問。余何恐繼續地需要材料,自己也就繼續地供給材料。

  而余何恐得了許多材料以後,文不加點,就去編他那三幕劇本。這個劇本,是在他腦筋裡經營了一年多的好作品,現在有了計春供給實在的材料,也就加倍的得意。到了次日晚上,他已把這本三幕劇的劇本,完全脫稿。

  計春住在這簡陋的小客店裡,在那昏黃的燈光下,看到人影如有如無,這已經是極不好的印象。加之人靜靜地坐在這裡,卻有似臊非臊,似臭非臭的氣味,只管向鼻子裡送了進來,令人聞到,說不出來有一種什麼不好受的感覺。

  余何恐真是一個平民化的文學家,他毫不在乎,他手上托了抄寫的稿紙,口裡銜著雪茄煙,斜靠了桌子,在那裡校對,他忽然向計春道:「密斯脫周!這一段對白,你看怎麼樣。以下是父親對牧牛的兒子說的,他說:這東家太可惡了,一塊錢買五鬥稻的時候,他說不忙收租,只管存放下來。現在稻賣三鬥的時候,就一天來逼兩三次,他媽的!……」

  計春插嘴道:「余先生!你是把我父親作背景嗎?」

  余何恐道:「是的。」

  計春道:「他倒是老實,向來不罵人家父母。」

  余何恐笑道:「你也太老實了。這是描寫農人的口吻,與你父親何干?」

  於是繼續地念著劇本道:「只過了四個月,一塊錢多賺兩鬥。越是有錢的人,越在窮人身上榨油。孩子你記著,有錢的人,都是我們的仇人。我們千萬不能和他合作。」

  計春聽到合作兩個字,本來又想說不對。鄉下做莊稼的人,知道合作兩個字,做什麼解釋?不過他同時感想到這對白上的兩句話:「有錢的人都是我們的仇人,千萬不能和有錢的人合作。」

  這可有些研究的餘地。除了自己這半年來,都是沾了有錢人的光而外,便是余先生他終日地想找出幾個資本家出錢,開一所模範劇場,似乎也是找有錢人合作,就以過去而論,他住的那洋房子,終日吃喝遊戲,那錢並非是由窮人身上弄來的。這話又說回來了,假如是由窮人身上弄來的,他就成了這劇本上的土豪,是在窮人身上榨油的了。那麼,無論那過去的錢,是由窮人身上來的,或者是由富人身上來的,都有不對。前者是投降資本家,後者是剝削窮人。總而言之,是個只會消耗的寄生蟲。

  在計春這般沉沉思索著窮人富人合作問題的時候,幾百里路外,他的父親周世良睡在醫院的病床上,也沉思著這窮人富人合作的問題呢。他想著:憑了孔家大小姐勾引我的孩子,破壞了孩子們的婚姻,這個人是可恨的,但是自己病在北平,找兒子,兒子不見面,找朋友,朋友又走了。眼睜睜就要病死在小客店裡,幸得她不辭勞苦,送到這醫院裡來,而且花了許多的醫藥費。自從進醫院之日起,她每日都到醫院裡來探病一回,就在這上面說,這個人的心腸就不壞。假如是沒有她,或者我已經死了。在鄉下我受著周高才的敲詐,我曉得有錢的人,是怎樣發財起來的,我已經恨有錢的人了。到了省裡,那孔大有,掛著一塊孔善人的招牌,只是在面子上做些好事。若是得罪他,他拿出來的手段,比不善的人還要厲害,於是我不恨有錢的人,我只是怕有錢的人了。

  他正如此沉思著,房門推開了。令儀卻伸了頭進來,她沒有說話,先就笑著,然後輕輕地走到床面前問道:「老人家!今天覺得更好些了嗎?」

  世良點頭道:「好多了!吃過半碗掛麵,又吃過一碗牛乳。只是我那孩子,怎麼還不見面呢?醫生說:我應當在這裡還休息一個禮拜。我可是很著急。」

  令儀頓了一頓,微笑道:「不要緊的,他實在是跟隨著學校裡全體,到綏遠旅行去了。你老人家出了醫院,他也就回來了。」

  世良道:「孔小姐,你雖是這樣說了好幾回,我怕總是你哄我的。不要是他有什麼岔事,已經逃走了吧?」

  令儀搖著頭,同時還擺著手道:「不不!我怎能夠騙你這麼大年紀的人呢?這醫院裡規矩很重的,不能帶外面的東西進來,等你病好了出院,我再請你罷。我想那小客店裡,也不是安身之所,已經給你開銷了店錢,把行李搬到貴會館去了。一切你都放心。」

  世良這就抱著拳頭道:「孔小姐!我何以為報呢?」

  令儀微笑道:「你老人家不恨我也就得了。我還敢說什麼報不報呢?」

  她提出了這話,世良倒有些不好意思,口裡連說著罪過罪過,也就敷衍過去了,但是在令儀心裡,卻並不以為得了世良的諒解,就滿足了的。

  她探完了病,且不回餘子和家,卻坐了汽車到本縣會館來。她那家裡派來的那位老賬房先生劉清泉,因為他們的婚姻問題,糾纏在北平,始終還沒有走。這時令儀一直走到他臥室來,進門第一句話,便道:「老劉!那報館裡把我們更正的信,怎麼還不發出來?你辦事不行,我自己去交涉。」

  劉清泉為了他小姐的事,也正躺在床上出神,聽了一句喊叫,直跳起來,睜眼向令儀望著,倒發呆了。

  令儀紅著臉道:「你瞧,現在我倒找了這樣一個累,花了錢不算,還要天天到醫院裡去賠小心。」

  劉清泉笑道:「那是小姐做好事呀!有什麼後悔的呢?」

  令儀道:「做好事?我花幾個錢也就完了,何必天天還到醫院裡去賠小心呢?這都為了那段新聞引起來的。報館裡給我惹起了這樣大的麻煩,怎麼不給我登更正的稿子呢?這件事我得去問問,我一定要他們更正過來。」

  她口裡說著,身子一轉,就有要走的樣子,劉清泉只得搶上前兩步,將房門攔住了,拱了兩拱手道:「別忙,別忙。小姐!我說實話,我沒有到報館裡去更正。因為人家報上,並沒有指出我們的姓名。我們去更正,那不是拖掃帚打火,惹禍上身嗎?」

  令儀道:「我的更正,不是對社會而設,是對周家老頭子而設。只要他相信,兒子不是為了我逼走的,就得了。」

  劉清泉道:「這件事好辦。你交給我,我一定可以辦妥當了。在周世良沒有出醫院以前,你還是照舊地去看他,甚至於對他還要好些。我到了時候,自然有辦法。」

  令儀皺了眉道:「我到了現在,一點主意都沒有了。你果然辦得妥當的話,我有什麼不能依你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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