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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二


  計春道:「余先生這話,根本有點錯誤。錢糧不過是個名稱,是拿錢折合的,並不是真把糧食送到公家去,而且官家征糧,也不能一次就預征七八十年。這不過不分年月,征得次數太多,就預征這些個年了。」

  余何恐拍著手笑道:「你看,我們所想得新鮮,而頭頭是道的事情,全是一樁錯誤。密斯脫周加入我們這個團體,這個忙就幫大了。」

  接著,他用手連連拍了幾下。他這樣說著,也不過是平淡出之,可是在場的這些人全是笑嘻嘻地,臉上表示著一種羡慕之色來。

  計春看到大家這樣對他表示好感,他也就越發地得意,把這幾天所忍受的痛苦,也都忘記了。不過他心裡也就發生著疑問,陳子布何以介紹他給我?他邀了這整群的男女在家裡起哄,這是什麼意思?他這種鋪張,大概每月花錢不少,他的錢從何而來的呢?不過這也是人家生活上的一種秘密,不是隨便就觀察得出來的,於是他雖安然地在這裡住下了,卻也是遇事留心。

  這一群男女和余何恐談談說說之後,接著也就在一處吃午飯。余何恐雖是不曾有太太,但是他這家庭裡,有女僕,有廚子。在客廳的另一邊,設有飯廳,開出來的菜飯卻是非常豐盛。

  大家吃吃喝喝之後,有的約著去看電影的,有的約著上書店去買雜誌的,剩一個不曾走的,就在客廳裡沙發上躺下睡覺。余何恐自己呢,連計春在座,一概不理會,買了一大包花生仁,放在茶几上,他又拿了一本英文雜誌,躺在那軟榻上看。左手拿著書,右手隨便由茶几上抓著花生仁向嘴裡放了進去。吃花生仁的時候,必定還用兩個指頭,將花生仁挪搓一陣,因此將那上面紅的薄皮,灑得身上,絨面睡榻上,織花地毯上,無處不是。

  計春自很感到無聊,可是在人家看書的時候,又不便去打攪人家,也就只好悄悄地走進書房裡來,抽了兩本書到客廳裡去看,但是余何恐自看書,自嚼花生仁,對於他的行動,並不注意。

  看書的看書,睡覺的睡覺,這樣安靜了三四個小時,到了下午六七點鐘,那些男女都回來了,除原數不算而外,又增加了三四個人。那些青年男女,倒很是灑脫,並不要什麼人介紹,就交談起來了。

  還是先前那個問話的女生發起著道:「余先生!我們這個小組織裡面,加入了密斯脫周,這是我們大家的榮耀。依著我的主張,今天晚上,我們應當喝一點酒,以資慶祝。」

  余何恐用手摸了嘴道:「你們知道我剛是忌酒三天,怎麼又把酒字來勾引我呢。好罷,今天晚上,歡迎密斯脫周,再喝一回,下不為例了。」

  他如此一說,大家又哄然地笑了起來,到了吃晚飯的時候,果然預備了酒。

  余何恐見了酒之後,也格外有精神,一面喝酒,一面談些散文和戲劇問題,不想同席酒喝得過多,兩位女同志,醉得不能走,就睡在他床上。他歪歪倒倒地,走進臥室去,卻夾了一條俄國織絨毯子出來,站在客廳中間,卷著舌頭道:「這沒有關係,哪裡不能睡覺?」

  他一面說著,一面就坐在地毯上,抓了沙發椅上的靠墊,在茶几腳下放著,當了枕頭,人就在地板上躺下去,自己牽了俄國毯子在身上蓋著,伸了個懶腰,就閉上了眼睛。不但那些未起哄的男女學生他不管,便是接來的新朋友周計春,他也不管。

  後來大家走了,只剩計春一人,他留著吧,又不知在什麼地方睡,走吧,又不知向哪裡去好。只得抽了一本書,在書房裡看。不想余何恐睡了之後,竟是鼾聲大作,直到十二點鐘,他還不曾醒過來。計春沒有法子,只好自在那張絨面的軟榻上睡了。

  當他睡到那軟榻上的時候,看到牆上懸的一遝日曆浮面的那張,乃是十日,直待那張日曆撕到二十日的時候,他依然還是在這軟榻上睡著。自然,這種生活,未免不上軌道,但是經過這日曆撕去十張之後,他已很受到余先生的薰陶,在他的日記本子上,自己寫下了這幾條誡語:(一)鏟去一切封建思想。(二)用自己的力量去找出路。(三)要謀大眾的利益。(四)不做奴才。(五)戰勝環境,不與惡勢力謀妥協!

  因為他有了這些誡語,也就發生了以下許多疑問:想做有錢人的姑爺,是不是封建思想呢?是不是做奴才呢?為了讀書,去受令儀的挾制,是不是和惡勢力妥協呢?做一個規規矩矩的學生,讀讀教科書,是不是為大眾謀利益呢?在許多疑問之下,把他要找出鑽石戒指去見令儀的意思,就冷去了十之八九。而況天天這班見面的朋友,他們都以現代青年自詡,天天說那些和他們不同樣的青年,是沒落了的人。計春想著:若是不和他們同樣,那也就沒落了。十幾歲的人青春活潑,怎樣可以沒落下去呢?所以他在余何恐家裡住著,有吃有喝,有朋友談話,或者遊戲,混混一天,也就忘記了一切。

  可是有一天上午,發生了恐慌了。有七八個青年,都在余何恐書房裡談話,研究一元論和二元論。看看太陽曬過窗子第二層玻璃了,應該是十二點鐘了,廚子沒有送點心來吃,也沒有送茶來喝,便有一個人自告奮勇去找廚子。不料廚子不見了,女僕也不見了,而同時,還發現了廚房裡的煤灶沒有生火。

  這人叫著進書房來道:「工友們實在不容易對付。余先生出去了,他們無故罷工。」

  計春道:「倒不是無故罷工,昨晚上我聽到他們和余先生要錢,爭吵了幾句,大概沒有得著錢就走了。余先生一早就出門去了,也不外為了此事。」

  一個女生笑道:「別忙,我還可以找到一些吃的。這櫥子裡有余先生一盒巧克力糖呢。」說著,果然將書架下一架小玻璃櫥門打開,捧出大半盒糖來。

  計春道:「大家都有些餓了,糖怎樣吃得飽?」

  女生又在櫥子裡捧出一隻盒子來,搖了兩搖笑道:「這可以吃了。這是五塊錢一磅的西洋餅乾。」

  她說著,還不曾放到茶几上去,早就有人掀開了盒子蓋。第二個人憑空伸著手,便抓去了一把,第三個人伸手來抓時,她卻一閃,閃到第四個人身邊去,那人索性把餅乾盒子接過去了。

  大家正亂著呢,余何恐悄悄地推著房門走將進來,見大家在搶餅乾,倒也不以為意。可是他淡淡地笑道:「家裡沒有廚子,吃館子去吧。」

  大家齊齊地答應著道:「好呀!我們就去呀!」

  余何恐輕輕地搖擺著手道:「慢來,這裡有個大前提,就是我身上一毛錢也沒有,哪位身上有錢,先墊一墊。」

  他一談到墊錢,大家面面相覷。其中兩位女生,臉上先紅了。計春道:「我的十塊錢,昨天同余先生買了餅乾和巧克力了,也光了。」

  余何恐伸手搔搔頭發道:「十二點多鐘了,米還不知道在哪裡,怎麼辦,怎麼辦?」

  一個男生道:「我們各人回去吃飯罷。」

  其餘的人都附和著,應了一個喔字。有兩個人感到似乎不大尷尬,口裡莫名其妙地,說了幾句沒有關係,但是雖然這樣地說著,各人悄悄地戴著帽子,慢慢地溜著走了。

  計春是無處可跑的,只有在書房裡站著。余何恐笑道:「我不是開玩笑,今天真是身上光了,還有什麼可吃的嗎?」說著拿過餅乾盒子一看,裡面卻是連餅乾粉屑也不曾有,倒是那半盒巧克力糖,他們來不及吃,還有不少在裡面。他坐到寫字椅上,抓了兩塊糖在手上,慢慢地送到嘴裡咀嚼著,兩隻眼翻著望了窗戶。

  計春站在一邊,卻沒有做聲。他將糖果盒子推了一推,笑道:「肚子餓了,你不吃一點,中飯固然是沒有著落,晚飯可也是沒有著落呢。」

  計春道:「肚子裡空空的,把這東西吃下去,恐怕會膩得更難受,倒還不如餓著的好。」

  余何恐口裡咀嚼著糖果,左腿架在右腿上,只管搖撼著,看那情形,卻很是自在。計春想著:這不是辦法。又渴又餓,就是腳踏在地毯上,身子坐在綠絨的寫字椅上,那又有什麼意思?可是這位余先生卻一點不在乎。心裡想著,眼光射到他身上,就不住地緊鎖雙眉。

  余何恐道:「你若是餓得難受的話,我倒有個辦法在這裡,把床上那條俄國毯子拿去當了,總可以當個七八塊錢,將就一點,可以到小館子裡去吃兩頓了。」

  計春微笑著,可沒有答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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