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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〇


  計春發了信回旅館來,算是辦完了一件事。自己又坐到這小房間僅有的一隻小沙發上去,手撐了頭,慢慢地想著。在旅館裡除了想心事,並沒有別的事情來消磨光陰,除了想心事而外,只有看報。所以他在胡思亂想之後,便是看報來消遣。等賣報的來了,他買了四五份日報,放在茶几上,然後一份一份的拿起來看著。

  看來看去,忽有一行大字題目印入眼簾,乃是:「大學生憂國自殺。」

  跟著看下去,這新聞佔據了大半版報紙,內容無非讚譽這個人是位好青年,不明是何緣故,突然地在寢室裡吞鴉片自殺了,在他床上枕頭下,檢出兩封遺書,一封是告別父母的,一封是給朋友的。信上說到自殺並無別的原因,只是看到國事越不可為,自己又沒有挽救的法子,所以灰心萬分,只好自殺,借此來激勵國人。

  計春把這段新聞顛倒著看了七八遍,心裡就起著疑問,天下有為了國事來自殺的嗎?假使我要自殺的話,倒也可以照這個樣子辦。在我死後,倒也可以掩蓋許多醜惡,也許在一星期後,這些報紙上,要把我自殺的新聞登上了。

  他兩手捧了報紙,只管出神,放下這張報,又把別份報拿起來檢查檢查。他檢查的結果,卻看到了許多電影廣告,於是將報丟了,跳起來道:「快樂一時是一時,看電影去。」

  他說著,洗過一把臉,將衣裳又撲撲灰,然後對牆上懸的鏡子照著,向影子笑著點頭道:「發愁也是無用,看電影去罷。」說著,還抬起手來在呢帽檐邊揮了一揮,作個很滑稽的樣子,表示他心裡頭是空空洞洞的。其實這屋子裡並沒有第二個人,他就是不這樣的表示,也沒有人疑心他心裡如何。

  他因為所走的路子越走越窄了,又想到徒自發愁無益,所以在這天下午,他越發地放浪形骸,儘量地玩。看完了電影,就去吃館子,吃完了飯,便又去聽戲,回旅館的時候,已經十二點有餘了。一個人由早上工作到晚,固然會感到疲倦,可是由早上遊戲到晚,也是會感到疲倦,所以展開被褥,倒上床去,就睡著了。

  他酣睡著,自己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候,卻聽到臥室門咚咚地打著響。抬起頭看時,卻聽到茶房叫道:「周先生!還沒有起來嗎?有朋友會你來了。」

  這不由計春不感到奇怪。天津根本沒有我的朋友,更有誰人會知道我在這裡住著呢?正如此奇怪著,卻聽到房門外有帶南方口音的道:「是這號房間裡嗎?不要錯了吧?」

  計春這就料著是找錯了房間的,於是披衣下床,開了房門,只見一個穿青呢西服的,戴著黑絲絨帽,架了寬邊眼鏡,口袋上插了一管自來水筆。看那樣子,是一位很時髦的男子,不過年齡卻到三十歲以外去了。計春正在向那人打量,那人取下頭上的絲絨帽子,露出一頭油亮漆黑的頭髮,早是帶了笑容,搶著進門來了。他笑向計春道:「貴姓是周嗎?我是余何恐!」

  計春腦袋一顛,正象徵著是心裡一跳,但是他立刻滿臉堆下笑容來,哦哦了一陣。茶房見是沒有錯誤,就自去預備茶水。

  計春因為還穿著小衣踏著鞋呢,口裡連說對不起,忙著穿衣服和洗臉。余何恐倒不拘束,自在沙發上坐下,笑道:「不要忙!我既是自己找上門來的,不一定要限定五分鐘的談話,就是五十分鐘,那也不要緊。」

  他說著話,自取下帽子,在牆壁衣鉤上掛了,又在身上取出個銀制的煙盒子來,自點著火,架了腿坐著抽起來。

  計春一面穿衣洗臉的時候,一面已在那裡想著:在我讀他那許多平民文學創作的時候,以為他必是一個穿藍布短褂褲的青年,卻原來是這樣一個漂亮人物。那麼他和陸情美要好,那是可能的事。或者他到這裡來,陸情美已經知道的了!於是他心裡那塊石頭,不覺落了下去,精神也就振奮起來了。

  §第三十一回 一客登堂牧童堪作范

  這位余何恐先生來拜會周計春,果然來得有些突然,可是並非計春理想中那樣來的。當計春趕忙漱洗完了,向他鞠著躬,坐下之後,少不得說了一些景仰的話。余何恐就不等他說出原因,先就笑道:「我新出的那本《烈火》,你看過嗎?」

  他說時,點了一根煙捲抽著,噴出兩口煙來,又搖了兩搖大腿,似乎對於那本新著,很是得意。但是計春對於他的著作,雖是在刊物上看得不少,可是這本《烈火》,卻未曾看到,而且這一陣子,沉迷在女色裡面,絕對不提到書本子上去,便是《烈火》這書的名字,也不曾聽到,哪裡看過這種書?不過既要恭維人家,就不能這樣實說了,便點著頭道:「看過的,文章太好了。」

  余何恐道:「你對於這書,有批評嗎?當然,你不能為這事要見我。你是對於文學上有什麼疑問要來問我的嗎?我看到你的信,太懇切了,認為你是一個同志,所以不回你的信,直接就看你來了。」

  計春於是站起身來,說是不敢當。

  余何恐道:「你有什麼疑難的事要我幫忙,你只管說。大概不為的是什麼經濟問題吧?」

  計春本來想把陸情美的事,徑直就說出來,無奈人家一來之後,盡說的是些正大題目,不便向這一方面談,只好改了口道:「倒沒有什麼經濟上的困難。因為崇拜余先生的學問,很想見見。不想余先生這樣客氣,倒先來看我,這真是平民化。」

  余何恐聽了這話,就不由得深深地笑著,將鼻子的兩邊斜紋,笑得印出很深。他吸了兩口煙,微笑道:「你就為了見我,到天津來的嗎?」

  計春頓了一頓,半低了頭道:「我還來找找一位陸……陸女士。」

  余何恐身子起了一起,笑道:「哦!啊!為了女人!陸女士是哪個學校裡的呢?」

  計春道:「並非為了別的。她經我的手借了人家一些值錢的東西,我要在她手上討回去。她……她是一個舞女,叫情美。」

  他說著,很快地看了余何恐一眼。看他聽了這話,情形如何。

  他聽了之後,對於陸情美這三個字,好像沒有什麼印象。淡淡地笑道:「你怎麼會認識一個舞女呢?這可奇怪了。我雖然喜歡上咖啡館,也並不帶著八股先生的臭味,反對跳舞,但是對於入舞場買舞的這種舞法,卻未敢苟同。因為這是很顯然的,乃是一種買賣。對於跳舞的本旨,離開得很遠!」

  計春一想,心裡大大地震動了一下。幸是自己不曾把話完全說了出來,要不然,必定受他一頓教訓。他根本就反對舞女,怎麼會認得陸情美呢?於是答道:「我不是在舞場上認得她的,是在朋友家裡見著,由朋友介紹認得的。我認為這種女子,雖然是在社會上的頹廢青年,但照她本身說,也有可憐的地方。她……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偷看余何恐的態度,見他抽著煙捲,卻有些微微點頭的樣子,似乎表示自己這話可取。這才接著道:「因為如此,所以我對於她,也就當著平常朋友看待。其實……」

  余何恐擺了兩擺手笑道:「這一層你倒不必去解釋,我很瞭解。一樣值錢的東西?是一樣什麼東西呢?」

  計春說到這裡,也就把情美騙取鑽石戒指的事,略略說了一說。卻不說令儀是自己的未婚妻,也不說和陸情美發生了什麼關係。

  余何恐聽著沉吟了許久,微笑道:「那麼你到天津來是逼上梁山?你若是找不著這位陸女士,回去不回去呢?」

  計春覺得這是透露口風的一個機會了,便說不回去了,打算另謀出路。說到這裡,余何恐少不得就盤問起他的歷史來。

  計春知道這種大文豪,對於農工是表示同情的,就把自己真正的歷史說了出來。余何恐突然兩手一拍大腿,喊道:「好極了!」

  同時就伸出手來,向計春握著,緊緊地搖撼了幾下,笑道:「我正需要一個由農村裡出來的人做朋友。你來找我,那就好極了。我現在想編一本三幕劇,題目是《牛》。我很想在這篇劇本裡,把農村經濟崩潰的核心來把握住,只是我沒有農村生活經驗……不過我當年教書的時候,也曾到鄉村裡去考察過幾日,但是無論怎樣細心體會,那也不過表面上一種觀察罷了。你既是當過牧童的,關於這種題材,當然是能夠供給的。你能不能和我合作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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