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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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抬起手錶來看看,已經是八點多鐘,這就快到上車的時候了。自己不再猶豫,坐了人力車子,就直奔東車站。 他到了正陽門,看見那巍峨的箭樓,燦爛的電燈,都現出這美麗的世界來。他心裡又想著,眼面前這些東西,不都是人力造出來的嗎?只要肯努力,世界都可以改造過來。這樣小小的困難,算得了什麼?他憑空想得了奮鬥兩個字,精神突然地興旺起來,於是在這種奮鬥的精神裡,就搭車上了天津。 當晚到天津,業已夜深,便住在旅館裡。次晨一早起來,便跑到天津報館裡,去打聽余何恐的下落。日報館當然是晚上辦公的。計春趕到那裡,只有營業部的人在辦事,問起余何恐來,大家都回說不知道。計春又問余何恐什麼時候到館裡來,那營業部的人,答覆得更決斷,說是沒有這樣一個人。 這可讓他大大地失望了。想了一天一宿的奮鬥,到了這時,奮鬥從何處下手呢?他無精打采地,回到了旅館,便有十點鐘了。若是在這裡還猶豫兩小時,便又要給一天的旅館錢了,但是不猶豫的話,難道就這樣空了雙手回北平去不成?到了北平,又在哪裡安身?回公寓去,令儀找著了,能放過我嗎? 他下了那一番的奮鬥決心,到這時又迷惑了。回北平既是無可交代,住在這上等旅館裡,又把什麼來交代?他也想到報館裡編輯先生,有的是在晚上辦事的,那麼,不妨晚上再到天津報館去一趟。縱然在旅館再住一天,好在是個小房間,每天只兩塊錢房錢,身上還有幾十元藏著呢,便是花了也不打緊。 這樣想著,心裡又坦然了。由早上十點,到晚上,這時間太長了,怎樣把這時間消磨過去呢?曾聽到人說,天津落子不錯,到了天津來了,也要嘗嘗這落子的風味,於是先在市場逛逛,找了一家飯館吃了飯,混進落子館去。 到了落子館裡坐定以後,這才明白:原來不過是幾十個妓女,在小臺上,每人清唱一段下去,聽了二三十個人唱過,實在感不到興趣。這時已經有了兩點多鐘,去電影院趕第一場電影,卻也正好。因之出了落子館,匆匆地又到電影院來。 看完了電影,時間還不過五點多鐘,又在各市場上兜了幾個圈子。吃過了晚飯,好容易才熬到了七點鐘。他心裡想著:這是最後一著棋子了。見了報館的編輯先生,無論如何,要他把余何恐的住址說了出來。 他二次到了天津報社,便指明了要會編輯先生。傳達室的人,就答覆著道:「編輯先生沒來!」 計春問道:「什麼時候才來呢?」 傳達道:「不一定。反正是早著啦!」 計春這次又算是白來了。站在傳達室門口,再想問兩句時,那人檢檢理理,檢好了一束信封稿卷之類,就起身進裡面去了。 計春呆呆站立了一會,不知怎好,但是奮鬥那兩個字,立刻在腦筋裡又泛映出來。他想著:編輯先生今晚上總是要來的,回頭我再來一趟好了。這一點兒麻煩都不能忍受,我又奮鬥些什麼呢? 他在極無可奈何的情形之下,自己又回到旅館去了。但是回到旅館之後,一無人談話,二又無書可看,十分煩悶。想著:九點鐘還有一場電影呢!看完了這場電影,再去奮鬥罷。他並沒有想到余何恐的住址,未必是打聽得出來的。 在十一點多鐘,他隨著許多看客,出了電影院的門,第三次,又到天津報來了。這一次,傳達倒不說編輯先生沒來,就告訴他,這是工作時間,編輯沒有工夫會客。有事請寫個紙條,可以讓編輯先生用書面答覆。 計春卻不一定要見編輯先生,只是要知道余何恐的下落就得了,於是用自來水筆,在自己名片上寫了一行字道:「鄙人系余何恐先生學生,由平來訪,請示餘地址。」 傳達看了看,拿著進去了。 不到十分鐘,他就拿原名片回來了,交給計春,上面用紅水筆加寫了兩個大字「不知」。這一下子,猶如將一瓢冷水,向計春劈頭澆了下來。拿住名片,半晌做聲不得。許久才道:「怎麼不知道呢?余先生不是常在你們報上發表文章嗎?」 傳達板了臉,冷冷地道:「那我們說不上。」 計春本來是心裡慌亂無主張,又碰了傳達這樣一個釘子,心裡頭可就更亂,張口結舌地問了那傳達道:「報館怎樣寄稿費給他呢?」 傳達依然板著臉,回答那三個字:「說不上。」 這三個字比什麼辯論都厲害,讓問的人,不能再向下說了。 計春沒有那種力量,非逼得傳達說出來不可,也就只好垂頭搭腦回旅館去了。他在旅館房間裡想著:我就這樣回北平去嗎?那當然不能夠!這旅館住下去每天不吃不喝,也要兩塊多錢,這如何可以持久?奮鬥奮鬥這都是胡說,從何而奮鬥起?人生真是苦惱,多活一天,就要多受一天苦;人總有一日要死的,與其這樣苦苦地掙扎,倒不如死了乾淨。報上登著有許多人沒有了辦法,就在旅館裡開房間,吃安眠藥自殺,論到我現在,往哪裡都走不通。那麼,這倒是一個了結的辦法,要不然,就丟了面子去和令儀求情吧!令儀縱然不念我以前的過失,難道她還能夠和好如初嗎?自然,求她幫助在北平念書是不可能了。馮子雲先生,幾乎和我成了仇人了,這個時候去要求他,那也是自找釘子碰,那麼回到安慶去?但是我自己宣言脫離家庭了,難道這個時候我反而回到家庭裡去不成?既全不是路,只有喝安眠藥水死了的好。 計春奮鬥了幾天幾晚的結果,現在還是走向自殺的這一條路。他本是坐在一張小沙發椅上,跳了起來,自己叫著自己的名字道:「周計春!你有什麼臉面見你父親?你父親為著你受了多大的犧牲!你就是這樣地報答他嗎?死了罷,死了罷。」 到了這時,他自殺的念頭,又跟著轉深起來,於是兩隻手插在西裝褲袋裡,又在屋子裡打著轉轉。 抬起頭來向屋頂四周看看,他想著:我會死在旅館裡,這是想不到的事。我會死在天津,更是想不到的事。可是話說回來了,若不是陳子布那小子撒謊,我怎會到天津來呢?假使我不自殺,必須要報這個仇!他心裡繼續地想,腳下也就繼續的走。 最後他又想到了,我若是要報仇的話,我必須爭氣活著。我身上還有二三十塊錢,總可以過活幾天。在這幾天之內,我再想法子好了。我能活著一天,就活著一天。想到這裡,就把袋裡一卷鈔票掏了出來看看,大概還有三十元以上,同時又看到手上還有訂婚的戒指,心想把這訂婚的戒指拿去換了,也可以換個一二十塊錢,維持得幾天。那麼,在我又何必自殺呢?有道是人有旦夕禍福,說不定在這幾天之內,我就可以找出一點福氣來。現在就死,那倒是死早了。 在他這一番轉念之後,由突然決心要死,又二次不死了,既是不死了,索性坐下來,想個出路罷,於是坐在沙發椅子上用手撐了頭,慢慢地想著。坐在椅子上想心事不算,複又橫躺在床上,蹺起一隻腳來,顛之倒之的,只管想著。兩隻眼睛,望了天花板只管出神。 最後,他由床上跳了起來,口裡叫道:「有了。」 於是在桌子抽屜裡拿出信紙信封來,放在桌子中間,擺好了筆墨,就寫起信來。信紙雖是直格子的,文字卻是橫寫的。那信是: * 何恐先生: 請你恕我冒昧。忽然寫這封信給你。因為我常讀你的作品,是你手下一個信徒。為了有這信徒的資格,所以在我這方面,就斗膽寫信給你了。我是一個有熱烈思想的青年,同時我是不明社會黑暗的幼稚分子,於是我成了個迷路的小羊。我在你作品中,看出你是個有血性的男子,必能指導崇拜你的青年。 現在,請你允許我一見,作五分鐘的談話。五分鐘的談話,在先生並沒有什麼損失,可是對於我就受惠無窮了。我為了此事,特地到天津來的。現時住在四方飯店三百零一號,以三天為期,靜等先生的回示。祝你健康! 你的信徒周計春上 * 他寫好了這封信,在信封上寫著《天津報社》文藝欄轉交,而且為了令人注意起見,注明是快信。在次日一早,就親自送到郵局去發了。 他自己也明知道這是極不可靠的一個方法,自己親自到報館裡去找余何恐還不曾得一點消息,平白地寫一封信去打聽,哪能得著什麼結果?便是余何恐肯和我見面,能不能告訴我陸情美的下落,那還是個問題。事到於今,也就只有過一天是一天。不,簡直是過一小時,算一小時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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