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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五


  計春笑道:「卻又來了!既是我們的交情比朋友還要勝過一籌,你把我的戒指拿去戴一兩天,又算得什麼?這哪裡還值得你在口裡老念著呢。」

  情美且不理會他這句話,頓著眼皮,咬住下嘴唇,似乎又把什麼事想出了神。計春道:「你還想什麼?」

  情美道:「今天我七點鐘就要走,你又不便回去,把你扔在我這裡孤孤單單地,那是怎麼辦呢?」

  計春道:「這不要緊。我隨便到哪裡去混幾個鐘頭,就把這幾小時混過去了。」

  情美依然咬了下嘴唇,在那裡想心事。她忽然笑著瞅了計春一眼,點點頭道:「我有辦法了。老九是個戲迷,我買兩張戲票,讓你和老九聽夜戲去罷。」

  計春笑著搖手道:「這如何使得?」

  情美笑道:「這又如何使不得呢?你別疑心生暗鬼躲躲藏藏的。老老實實就和她公開地交朋友,我一點也不吃醋。再明白說一點,老九年輕呢,只曉得玩,還不懂得什麼叫愛情。你這一顆心,都在我身上了,憑老九那點本事,還不能把你套了去呢!你怕什麼?」

  她這種話,越是說得直爽,越是讓計春死心塌地,簡直沒有絲毫可以拂逆的餘地。聽她說著,只有嘻嘻地笑。

  到了下午四點鐘,情美果然去買了兩張戲票,同時打著電話給唐小曼,說有要緊的事商量,請她立刻就來。等到戲票買到了,唐小曼也就來了。情美告訴她說是請她陪計春看一晚上的戲,明天另有報酬。

  小曼就笑道:「你待周未免太好了。花錢買票讓我陪他去聽戲,那還罷了,又怕我不耐煩,還許著我另外報酬。難道你和他訂了條約,非成天成夜,陪著他不可嗎?」

  情美笑道:「瞎!是的。要成天成夜陪著他的,我給你一個機會,讓你今天去接近他。你若是能在我手上把他奪了去,我才佩服你呢。我們什麼事都丟開,要怎麼辦就怎樣說。你若是今天不去,那就是故意面子上裝做正經,以後你們倆就別到一處玩了。」

  計春以為她這樣說了,小曼必要性急起來的,可是所猜的正是反面。小曼突然地站了起來,將計春一隻手抱在懷裡,將頭靠著計春的肩膀,笑道:「小周!你得替我爭口氣,和我多親熱親熱。」

  計春望了情美,只是笑,什麼也說不出來。

  三個人在屋子裡糾纏了許久,陸家又辦了很精緻的晚飯給計春和小曼吃。情美因為要去赴席,只是在旁邊坐下幹陪著。到了八點鐘,情美叫了一輛汽車來,親自送計春和小曼上戲館子去聽戲,她才從從容容地到穆家吃酒去。

  計春對於唐小曼這種天真活潑的態度,本來也是很愛的。但因為和情美那般相好,實在不忍丟了她和第二個人談戀愛;而況她也看破了這事。嘴裡只管直說,弄得人也不好去做那明知故犯的事。

  這時離開了情美,和小曼同座看戲,年歲既差不多,一個穿著平整的西服,頭髮梳得溜光;一個穿了短袖淡藍色的花絨旗袍,梳著兩個小辮,分在頭的左右。看戲的看到都這樣想著,哪裡來的這一雙如此年輕的摩登男女?心裡如此想著,由身邊經過的人,都不免向他倆身上看看。

  計春並不因為這樣引起別人的注意,是一件少年可恥的事,他倒十分得意,不住地偏過頭來,和小曼說東說西。因為他是這樣得意,所以在聽戲的時候,也就忘記了一切,及至把戲聽完,也就十二點多鐘了。

  小曼急於要上舞場,就由計春在附近汽車行裡雇了一輛汽車,直接把小曼送到舞場裡去。在舞場裡一問,說是情美今天請假沒有來。計春想著她必是回家安歇了,立刻坐了車子到陸家來。

  那汽車到了門口,接連按上了幾響喇叭。他心裡想著,裡面聽了這種喇叭聲,知道是自己來了,必定有人來開門的。因之在車上付了車錢,才從從容容地下車。

  及至汽車開走了,門裡面還沒有響聲,於是伸著手,就去按門上的電鈴。兩次,三次,把電鈴按到四次,還不曾有人出來開門。

  計春心想:這可怪呀!她家裡人,都是深夜不睡的,有時候情美快到天亮回來,那電鈴一響,門就開了。這時不過十二點多鐘,舞女家裡算是很早,怎麼這門就叫不開?是了,電鈴也許壞了,且用手捶著門試試看。於是捏著拳頭,咚咚咚,在門上捶了幾十下。捶的結果,依然是雙扉緊閉。

  不過這時他正對了那大門,久在夜色裡,眼睛漸漸亮了。這一亮,看清楚了。呀!這門是反扣的,外面還插著一把鎖呢!情美就算吃酒不曾回來,她母親呢?她家裡的女僕呢?還有半做廚子半做聽差的一個南方人呢?難道都去做客去了?自己對了那大門,呆呆地望著,不知是何緣故,心裡卻有些撲撲亂跳。心裡想著:她全家人都不在家,這必定有些緣故。可是這般夜深了,向哪裡去問這些緣故呢?若去問街坊吧?恐怕陸家和街坊鄰居,都沒有什麼來往。這時胡亂去打人家的門,將人家由睡夢中驚醒,人家不會說是我發狂嗎?那麼,向舞場去打聽,然而她向舞場是請假的。她若是出了什麼事,那還要說自己多少涉些嫌疑呢?

  自己在這門口呆呆地望著,沒有一個辦法。後來這胡同裡遠遠地有皮鞋聲響,計春料著是警察來了,趕快就走了開去。

  餘子和家,夜深是不能去了,朋友家裡,也不能半夜拜會。最後想著:只有回到那四五天不曾去的自家公寓裡安身了。

  當他剛進了公寓大門時,夥計見了他,第一句話便道:「周先生!你可回來了。那位孔小姐,晝夜地尋你。今天晚上,還打了兩遍電話找你呢!還有一位老……」

  計春不等他說完,心裡已是亂跳。想著:這必是鑽石戒指這件事發作了,這公寓裡如何能住?便搶著道:「孔小姐找我有要緊的事嗎?那我連夜就去罷。」說畢,扭轉身就向門外走。

  夥計追了出來道:「周先生!你務必要到孔小姐那裡去一趟。她有十分要緊的事,非要你當面不可哩。」

  計春聽說,更是慌了。不能回公寓,這個時候,到哪裡去?只有回舞場去,是一條正路。縱然明天情美吃醋,說是陪小曼跳舞了,但是誰教她家今天晚上關門大吉呢?他想著有了理由,便又回到皇宮舞場來。

  在舞場上的唐小曼,看到他去而複回,倒很是詫異。這時候了,情美為什麼不留住他,還讓他出來?計春到了這裡,當然也不會想第二個了。在屋頂上電燈放著醉人的紫光,音樂臺上奏著那曼聲的調子時,計春摟著小曼,一歪一跛地慢舞著,低低地向她道:「老九!今晚上我沒地方安身了,怎麼辦?」

  小曼道:「找情美去,她沒有回來嗎?她的床也不能搬了走。」

  計春道:「你說怪不怪!她家的大門反鎖了,叫不開門。」

  小曼道:「你不回家去?」

  計春道:「夜深了,叫門費事,而且也不方便,現在快兩點鐘了!我還沒有個安身之處。真著急!」

  小曼撅了嘴道:「著急,活該!」

  計春笑道:「你不是說要在情美手上把我奪過來嗎?」

  小曼瞅了他一眼道:「我就知道你在我面前玩手段。」

  計春道:「我可賭死咒,她家大門,實在是反鎖了。你不信,我們一同去看看。要不然,你叫叫她家的電話,若叫通了,就算我騙你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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