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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四


  計春再要說時,情美摟著他,在屋子裡,東倒西歪跳起舞來。計春看看這種情形,分明是人家不願向自己灌迷湯,這更見得她是好意了。因此彼此越說越投機,計春並不想走。在情美家吃過了午飯之後,情美又陪著他打打乒乓球,下下跳棋,混混就天黑了。

  吃過了晚飯,情美就不等計春開口,先就攔住他道:「你今天不必上舞場去了。」

  計春聽了她這話,倒是愕然,就站定了,望著她曲臉道:「這是什麼意思?我有什麼事情得罪了你嗎?」

  情美這時站在屋子裡梳妝鏡前,在理頭髮,於是放下手上的梳子,掉轉身來,兩手握了計春兩隻手,連連搖撼了幾下道:「我無論說著什麼,你怎麼總不當是好意呢!你想呀,我們這樣早晚不離,我是把你當一個平常的舞客看待嗎?」

  計春正色道:「你簡直把我當自己的小兄弟一樣看待了。怎麼倒說出這種話來。」

  情美道:「卻又來了,我既把你當自己人看待,你的錢,就是我的錢。你到舞場裡去,買舞票,開香檳,一晚就花好幾十塊錢。我呢,不過得個幾分之幾。你為了我花錢,我又不曾得著實惠,那是何必?依我說:你還是省了那幾個錢,留著我們或是買衣料,或是吃館子,或老留在你那裡,作為我的零用。這都不比在跳舞場上花去,這強得多嗎?你若是悶得慌,就在我床上躺躺,找本小說看看,這豈不是好?我今天晚上不會鬧到深夜,可以早點回來的。你不看我的臉。」說著,將臉兩邊偏側著讓計春看,果然只是淡淡地撲上了一點粉,並不曾抹一點胭脂,眉毛也是平常的樣子,並不曾畫。

  情美笑道:「我們和舞場裡是有合同關係的,無論我怎樣捨不得離開你,可是不去不行。」

  計春聽了這話,真個是由心裡疼了出來,便道:「難道我能叫你為了我,把工作都犧牲掉了嗎?你只管去罷。」

  情美笑道:「我去是去,我會裝著生病回來。一點鐘以前,我准可以到家,你等著罷。你可不許走。」說時,握住計春的手緊緊地搖撼著。計春笑道:「我若是走開,以後彼此就不用相會了。你想,我還有臉子見你嗎?」

  情美聽了這話,才帶著笑容出去,到了院子裡的時候,還高著聲音叫道:「媽!你可別讓小周走了呀。他要走了,我回來了,可和你要人。」

  她母親也就在院子裡高聲答道:「慢說是你心愛的人,就是你心愛的東西,也不敢放鬆的。你把人交給我得了,決沒有錯的。」

  這樣說著,才聽到一種高跟皮鞋的響聲,一路響著出去了。

  計春躺在情美屋子裡,就心裡暗想著:她們對於我,真是十分親愛。就算是假的,人家為著什麼?她並不曾胡花我的錢呀!計春如此想著,自是得意之極,也就信了情美的話,不曾走開了。情美說的話卻是言而有信,到了十二點半鐘,也就回來了。這時,計春和情美的感情,那就更加進一層了。

  次日正午,計春先起床,卻看到窗戶邊條桌上,放了一封請帖。封套上寫陸情美小姐。順手抽出裡面的請帖看時,乃是穆祥生穆石佩貞謹訂。這分明是夫婦兩個合請了。因將帖子送到床面前,向情美道:「喂!快起來罷。今天下午,有人請你吃飯呢。」

  情美接著帖子看了,哎呀一聲,連說了不得!計春見她大為吃驚的樣子,便問是怎麼了?情美就噗嗤一聲笑起來道:「這是想不到的事。他們夫妻兩個,會請我吃飯。」

  計春道:「這下請帖的是誰,不是舞客嗎?」

  情美道:「怎麼會是舞客?人家是規規矩矩的人啦。這穆祥生,是前門外四五家綢緞莊的東家,家產幾千萬呢。他太太認識我,曾托人對我說過,要認我做幹女。因為他兩口子今年五十多歲了,還不曾生育,有個兒子,是過繼來的,已經娶親添孩子了。但是這兩口子有兒無女,還嫌不足,又想認我做小姐。我想我一個當舞女的人,哪裡配去做這麼闊的小姐?所以我還不敢十分答應。今天這一會,我也想不去呢。」

  計春拍著手笑道:「這是好事呀!你為什麼不去呢?」

  情美低頭想了一想,又搖了兩搖頭。計春道:「你為什麼不能決定?」

  情美道:「你想呀!他們家裡請客,當然是什麼樣子的闊人都有。我衣服首飾全沒有,怎好去得?」

  計春笑道:「照說你的衣服,那是很多的了,像你做客,都嫌沒有衣服,難道還要穿描龍繡鳳不成?」

  情美笑道:「倒不是如此。我的衣服雖多,但是在舞場上穿的東西,未免太華麗了,到人家去,恐怕人家說我不莊重。這也罷了,我挑兩件極老實些的穿就是了。只是我一件可寶貴的首飾都沒有呢。因為這兩位老人家和朋友介紹,一定說我是位小姐,不肯說我是舞女的。」

  計春道:「這很容易辦。你把這個鑽石戒指拿去戴就是了。」

  情美連連搖頭道:「不不!這個戒指,大概值兩三千塊錢,若是丟了,可賠不起。再說,這戒指又不是你自己的,若是你自己的,我就大著膽子借了去充一充面子,可是你這戒指,還是未婚夫人的呢。那位小姐若是看見你手上沒有戒指,問起你來,你何言答對?」

  計春笑道:「你也未免說得我太怕她了。你拿去戴著罷。」

  他口裡說著,手上就已經把那戒指取了下來,交給情美。

  她接著戒指笑道:「既然如此,我倒有些卻之不恭,那麼就是這樣辦。我說定了,借你……」說著,將戒指先戴在手指上,然後右手比著左手的手指頭,口裡默算道:「現在兩點,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至遲十一點好回家了,我借九小時罷。不過有一層,你既然沒有戴戒指,不宜和孔小姐見面。你在我這裡再委屈一宿罷。」

  計春道:「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。怎麼說起委屈兩個字來了?」

  情美到了這時,就不由得喜笑顏開起來,情不自禁地,將手搭在計春的肩上,向他連連地點著頭道:「謝謝你啦!」

  計春道:「你這人太客氣了。朋友的東西,互相通融一下子,那算得了什麼?」

  情美瞟了他一眼道:「朋友!我們似乎要比朋友勝過一籌吧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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