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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三


  他如此一想著,摸自己衣袋裡鈔票,還是成卷地塞在裡面呢。這大可夠今天一晚揮霍的了。於是二次起舞的時候,將情美邀了過來坐下。接著,就開了香檳。情美在暗中握住他的手,就笑問道:「今天的報紙,你看過了沒有?」說著這話時,眼睛很注意他的臉部,看他是如何答覆。計春很自然地答道:「今天我沒有看報呢。國家大事,與我毫不相干,我看報做甚麼?」

  情美咬了下唇皮,微微地點了兩點頭。笑道:「那樣就好。」

  這四個字,忽然聽著,倒有些費解。難道說一個人要不管國家大事,那才是好嗎!計春沒有追著向下問,也想不到這裡面有其他的問題,當時也就只知道摟著情美,繼續地向下跳舞。

  這舞場裡,今晚本來就特別的熱鬧,先是三位舞蹈女星,逐位單人表演,後來又有男星配演,也是每人一場。等到這些節目做完,夜已深了,計春手拿著玻璃杯,伏在桌子上,眼望了跳舞廳中心,並不說甚麼,就打了兩個呵欠。

  情美在她自己座位上,斜著眼睛看去,心裡已明白了,這就走近身低聲向他道:「我去打電話叫汽車,你送我回去罷。」

  計春笑著點了兩點頭。但是情美也不曾計及他已否答應,早是掉轉身匆匆地走去打電話去了。

  計春聽到她說,須要他送了回去,已經讓他的精神興奮起來,這不待情美吩咐,他也有那相當的聰明,就悄悄地會過了座位上的錢,先到大門口去等著。不到二十分鐘,情美挽了他的手胳臂,就一同回到自己家裡來了。

  當太陽高照,時鐘的短針在一畫上面時,計春睡在很高的軟枕上,睜開眼睛來看時,便覺這屋子裡,充滿了脂粉香氣。情美對了梳粧檯,正在濃抹脂粉;她在鏡子裡,看到計春坐將起來,就回轉頭來微笑道:「你還睡一會子罷?昨天晚上……」說著,抿嘴一笑,計春將手抬起來,看了一看手錶,微笑道:「若是在學校裡的話,下午第一堂課,都該上了。床上只是我一個人,為甚麼還捨不得起來?」

  計春口裡如此說著,坐起來,伸著腳到床下來踏鞋子。情美就在衣架上取了一件很乾淨的睡衣,向他身上披著,同時喊道:「王媽!周先生起來了。打洗臉水呀!」

  計春只把睡衣的帶子系好,臉水漱口水,便一齊放在梳粧檯上。

  計春來洗臉時,情美卻趁了這個時候,站在衣櫥子邊和他刷西服。計春也莫名其妙。她突然之間,在哪裡就找著了一把毛刷子,這或者是事先就預備好了的了。自己洗完了臉,穿上了襯衫,情美拿著領帶和領子,就來和他一一加上。襯衫領子都穿好了,情美就提了西服,讓他來穿好。

  計春走到外面堂屋裡來,向窗外看看天色,他還不曾在椅子上坐下來呢,那個女僕就用一隻紅色的雕漆盤子,托了一小瓷碗油湯似的東西進來,笑嘻嘻地放在桌上,她道:「周先生!這是今天一早燉的新鮮牛肉汁,很補身體的,你就喝了罷。」

  計春道:「怎麼只一碗呢?」

  情美就在屋子裡答言道:「這是特意為你預備下的,你就喝了罷。」

  計春聽她如此說著,也就不必客氣了。但是心裡想著,令儀要像情美這種樣子待人,那就好了。令儀只是肯花錢給人用罷了,至於溫存體貼那些事情,她是完全不管。可惜情美沒有令儀那麼多財產,不說那樣多財產,就算十分之一吧,我也願意丟了令儀來娶她了。

  他正如此想著,情美笑著走出來了,用手輕輕地撫摩著計春的脊樑,問道:「早上你還要吃什麼東西嗎?」

  計春道:「不吃什麼了。勞駕!叫傭人給我一杯茶喝就行了。」

  情美道:「有有!早預備好了。你喝龍井呢?喝香片呢?屋子裡桌上,圓壺是龍井,桶壺是香片,聽你自己的便罷。」

  計春笑道:「你也太周到了,何必為我泡兩壺茶呢?」

  情美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到今天才知道我對你是很周到嗎?無論哪個女人,對於自己心愛的男子,是不肯放棄的。但是我因為你喜歡唐小曼,就把她介紹給你交朋友了。我只要你精神上得著安慰,其餘的事,我並不計較。可想我對你是怎樣一番心事了。」

  計春想著,這話果然。走到屋子裡斟了一杯茶,靠著桌子,慢慢地呷著。一隻腳懸了起來,只管抖文。

  情美進來,用一隻手搭著計春的肩膀,偏了頭,向計春臉上望著微笑道:「小兄弟!我愛你是真正地愛你,並不像別人,為了失戀,才和你要好。那是給別人看著,她自己來出氣的。你這樣年紀輕輕的,給人家拿來當傀儡,真是可惜呀。」

  計春聽了這話,未免心中一動,同時臉上也就紅了起來。

  情美這樣一句很平淡的話,可讓計春的環境,起了莫大的轉變。袁佩珠所施的計策,總算有效了。

  §第二十九回 約指借來計成人忽遁

  周計春這個青年,聰明是很聰明的,但是他歲數太小了,而且他是窮苦出身的人,聲色場中,這些無邊的風浪,哪裡能抵抗得住?他和令儀訂婚以後,用錢是用得舒服,但是令儀那個脾氣,可也不容易對付,動不動就變著臉色,鬧得人笑也不是,哭也不是,他心裡也就委屈極了。

  在他和袁佩珠要好的時候,彼此之間,自然是無話不說。提到了令儀,佩珠就沒有說過她一個好字。當時因為佩珠和令儀是情敵,自己就也是聽一半疑一半。後來在陳子布口裡,有意無意之間,也曾提到令儀身上來,他曾在很不經意的時候,說著:令儀是為了負氣,才訂婚的。計春也曾想著這話有些相近。要不然,她那麼一個有錢的大小姐,為什麼要和我這窮小子訂婚呢?

  這兩天和情美在一處周旋以後,這才知道女人的可愛,並不限於臉子好看而已。有許多所在,是文字和言語,都不能形容出來的。就以情美而論吧,她能舞,她能唱,她又會照應著人;和她在一處,時時刻刻都感到舒服,決不讓人受上一點子委屈,將她來和令儀打比,那很可以證明令儀不是真愛自己的了。所以情美說出為了自己出氣才相愛,這就知道她說令儀的愛,不是出於真實的。自己現在修飾得豐致翩翩,卻不免去做一個情場的傀儡,這也就太可恥了。

  當時紅著臉,又不便啞口無言,微笑道:「你這話是很憐惜我的。可是老實說,我本人是個窮小子,所用的都是親戚的錢。我縱然愛你,我也沒有那個力量娶你,那也不是枉然嗎?」

  情美順手將他手上的茶杯,接了過來,喝著一口,然後再用那只手拍了他的肩膀微笑道:「小兄弟,你錯了。你以為婚姻的關係,都是建築在金錢上的嗎?」說到這裡,她連連搖了幾下頭道:「不說了,不說了,在這個時候我說著,顯然見得我是誇嘴。過久了,你自然也就明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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