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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二


  約莫看有二十來頁,眼睛覺得有些疲倦了,放下書,卻看到茶几上放著一杯茶。用手摸時,乃是涼的,不用說是女僕早送來的,自己在這裡所耗費的時候,也就不少了。怎麼令儀這個時候還不見回來呢?

  這間內書房是緊套著臥室的,於是掀開門簾子,伸頭向臥室裡看著,只見錦被疊得平平的,軟枕疊得高高的,設若睡在這上面,成雙成對地,是多麼舒服?這樣想著,就有一陣細細的香味,襲了鼻子裡頭來。

  於是拿了書本,索性走進屋子來,向床上一倒,兩隻手在床上胡亂地摸著。不覺摸到了枕頭下面來,順手觸著,卻有幾項零碎東西。掏出來看時,乃是一隻小手錶,一個粉鏡盒子,一隻金剛鑽的戒指。這手錶和粉鏡盒子,那是男子不能用的;至於這鑽石戒指,仿佛卻聽了別人說過的,值一千多塊錢,是最闊綽的裝飾品,這應該自己戴著試試,也讓自己嘗嘗這身上戴寶石的滋味。

  如此想著,便將那鑽石戒指在左手無名指上戴了上去。戴上了,自己將手反復著看了兩遍,見那上面的鑽石,亮晶晶地向外射著反光。他心裡想著,所以值一千塊錢的原因,就為著是這一點子光了。這要在跳舞場裡露了出來,可是很出風頭的事情,這倒不妨今晚帶去了給情美看看。

  他這樣想著,將手錶粉鏡盒子塞到枕頭下面,那戒指可就不曾還原。他忽然站起來,將自己的手錶抬起來看了一看,已經十一點鐘了,便冷笑道:「唉!這時候還沒有回來呢。」

  他這樣說著話,也並沒有什麼人理會他。

  他將兩手插在西裝褲袋裡,在屋子裡轉了兩個圈子,便看看令儀用的皮箱,一層層地疊了上去,卻有好幾個,心裡想著:她送了我一隻手提皮箱,那鑰匙還在我身上,不知道能否開這裡的箱子,我且開著試試。

  於是掏出身上的鑰匙,在浮面手提箱子的鎖眼裡,試了一試。誰知手隨便地一扭,那鎖片嘎地一聲便開了。

  計春也是好奇心重,想著既然是把鎖打開了,那就看看這箱子裡有些什麼。因之索性揭開箱子蓋來,向裡面看著。

  原來令儀用的零錢就存在這箱子裡,掀開浮面兩件衣服看時,鈔票現洋樣樣俱有。計春先看到,未免是愣了一愣,後來一轉念頭,今天晚上,皇宮舞場,有上海新到外國女人表演,原約好了情美,一定到的。只因為身上的錢用光了,所以不敢去。現在這箱子裡的錢,怕不有一百多元,帶到舞場裡去,足夠快樂一晚上的了。

  管他呢!將錢帶去用了再說。好在令儀用起鈔票來,總是動把抓的。雖然拿她一二百元去,那也不要緊。他想定了,一把就將鈔票捏到手心裡來,立刻蓋了箱子,伸著鑰匙到鎖眼裡去,要把箱子鎖起來。

  但是當他伸手要鎖的時候,心裡第二個念頭,卻又變了。這錢不能拿的,令儀用錢,雖是很大方,但是我想用多少錢,應當明明白白地向她去討,不當背了她,暗中偷她的,還是把票子送回箱子裡去吧!他猶疑著手扶了箱子蓋,不免出起神來。

  最後他又想了,拿就拿了罷。我們既是夫妻,誰用誰的錢也不算偷。我把錢帶去,留個字條,讓老媽子交給她就是了。他想著,這個辦法是對的。

  於是將鈔票揣在身上,就到隔壁內書房裡來,看到書桌上有現成的紙筆,坐下來,就提起筆在一張洋式信箋上寫道:「令姊!我晚上來看你,久等不回,你到何處去了?奇怪奇怪!枕下戒指,我借去一用……」

  寫到這裡,不免躊躇起來。只管用筆頭倒擦抹著自己的鬢髮,戒指在枕頭底下,我順手摸來,還有可說,這鈔票人家是放在箱子裡的,為什麼我打開人家的箱子來拿錢呢?這錢和戒指,我雖拿了,我若不說明,令儀未必知道是我拿去的,我樂得不做聲,讓她去疑心僕人好了。心裡想著,手上已經把寫的那信箋,捏成了個紙團。接著就向衣袋裡一揣,這樁案子,自己既然打算胡賴,那就不能夠再在這裡等著了。要不然,令儀回來了,彼此當面,這話可不好說,於是戴上帽子,就向外面走。

  當他走到院子裡的時候,皮鞋底在青磚鋪的地面上得得作響。老媽子就追著出來問道:「周少爺!你走了嗎?等了這樣久,索性等一會兒罷。我們小姐,一會子也就回來了。」

  計春道:「不不!不等了,我還有事呢。」

  他口裡說著這話,嗓子眼裡,可是抖顫著的。女僕道:「余老爺來了。你不和余老爺談一會子去嗎?」

  計春心裡想著怪呀!她為什麼老留著我,莫非她已看出了我什麼形跡嗎?便答道:「我明天再來罷。夜深了,我要回公寓去了。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就向外面走,到了大門外,心裡還撲撲亂跳,自己定了一定神,自己一跺著腳發著狠道:「事情既是做了,害怕也是無益。錯就錯到底,管它呢!我上舞場去了。下了這樣的決心,那就什麼也不怕了。」

  立刻雇了街上的人力車子,飛奔到皇宮舞場來。

  今天這裡是更熱鬧了,那大門口兩個圓圈圈的紅綠電燈門框之外,又有四個電燈球大字,「特別表演」。大門外空場子裡,汽車換著汽車停住,把人行路都塞斷了。人力車到門外路上,還不曾停著,一陣鏗鏘的音樂,就送入耳鼓來。計春心想:總算來得不晚,還把熱鬧時間趕上了。

  跳下車來,也沒有毛票給車錢,只好給了車夫一元現洋,自己匆匆忙忙地,就向舞場裡面跑著。到裡面看時,恰好情美沒有得著舞客,獨撐著頭,在舞女座上等人呢。計春看到,認為是個絕好的機會,立刻買了二十塊錢舞票,到舞廳裡去找了一個座位坐下。他這裡一坐下,向情美那邊看去,恰好她也向這邊看了來,四目相射,就對笑起來了。情美對他這一笑,為著什麼,他不知道,他對了情美那一笑,就為著說不來,今天晚上,還是趕著來了。

  二人對笑著,音樂臺上的樂隊已經開始奏起音樂來了。他二人在音樂聲中,好像得著一種什麼命令一樣,立刻走到一處,摟抱著跳舞起來。在跳舞的時候,那晶光閃閃的鑽石戒指,已經射到情美眼裡來。情美一想:這小子到未婚妻那裡去了一趟,就戴著鑽石戒指來了。老陳說他岳家有錢,這倒不是假話。

  當她眼睛射到戒指上時,計春也跟著她的眼光看來,臉上帶了微笑,自己先問道:「你看這個戒指好不好?」

  情美微笑道:「好是好,但是這放在你手上,我說好又有什麼用處?」

  計春若是要安慰她兩句,除非這樣說你喜歡我就送給你罷。然而這是太貴重的東西,怎樣能隨便地說送人,算是碰了人家一個橡皮釘子,也只得微笑著不做聲,把這場困難胡亂地就牽扯過去了。

  計春跳完了舞,自己回到座位上去,一看今天的舞廳裡,十分熱鬧,各座位上都三三兩兩地,唯有自己這裡是一個人,卻太孤單了,想著剛才暗中得罪了情美,沒有什麼可博她歡心的,不如讓她來坐桌面開香檳,和她捧捧場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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