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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七


  世良道:「設若沒有汽車來接,也就不讓走了吧?你們這種做公寓生意的人……」

  那賬房搶出來,只管拱手,賠著不是,笑道:「老人家!你回去罷。明天周先生回來了,我告訴他,讓他等你好了。」

  世良心想,孩子們住在這種公寓裡,便算是沒有孔令儀來勾引他,也會跟著別人學壞了。便垂頭無語地坐上了人力車,讓車子拉了回小客店去。但是他一路迎風走來,過於興奮了,當時滿懷希望見著兒子,可以知道實情。所以雖有什麼痛苦,都不感覺。現在失望回去了,痛苦的身體,加上消極的精神,人在人力車子上,竟是昏暈過去了。

  那車夫在呼呼的風聲中,拉了他向前走,並不知道車上的人是怎樣一種情形,及至將車子拉到利達小店以後,放下了車把,世良不曾預備著,卻向下一栽。還是那車夫未曾走開,立刻搶了上前,兩手將他抱住,連連地問道:「老先生!你怎麼了?」

  世良被他扶住站定,才把眼睛睜了開來,因道:「哦!原來到了。」

  車夫已經是得著公寓賬房的車錢了,絕對不敢要雙份,拉著車子就跑了。世良將小店門叫開了,摸索走進房去,展開了被褥,什麼也來不及管,就躺下了。

  到了次日早上,天色還是剛亮,那客店裡夥計,就推著門搶了進來,見世良將被擁著頭睡。便遠遠地站定,先查看了一遍,然後走近兩步,向他道:「這位客人,你身體有些不好嗎?」

  世良猛然聽得叫喊聲,睜開眼來,不曾答應,先哼了一聲,然後點了兩點頭道:「昨天晚上出門去,讓風吹著受了涼,中了感冒了。」

  夥計見他開口說了話,才把膽子放大了,於是向前伸手摸摸他的額頭,又摸摸他的手心,點著頭道:「倒是中了感冒,我去和掌櫃的說一聲兒。」說著,他轉身就走了。

  果然,不多會兒,一個戴舊式夾鼻眼鏡的老人,走了過來了。他將眼鏡撐起,頂在額頂上,長夾袍上,套了一件大歪襟背心,手扶了旱煙袋啣在嘴裡,煙杆上吊著一個黑的煙荷包,晃裡晃蕩地走了進來。看那樣子,和這家客店一般,還保留不少的古風。

  他不等世良問著,先就說:「這位客人!我是這裡掌櫃的。我瞧你這樣子,感冒還是受得不輕。你在北平有什麼人?你告訴我,我去代你通知個信兒,也好讓人來瞧瞧你。」

  世良兩手撐住炕席,打算抬起頭來,卻又搖了兩搖頭,哼著道:「我腦袋暈得很,抬不起來了。」說著,還是躺下,手抖顫著,扯起衣服來,在口袋裡摸出一張紙條,交給那人道:「這上面開的地方,是我兒子的住所。你派人去叫了他來,他會安頓我的。你放心,我決不能死在你寶號裡。」

  又用手指指墊褥道:「這下面有錢,請你掏著給我。」

  那掌櫃的果然依了他的話,將被褥下面一把毛錢票和鈔票,一齊拿來,塞到他手上。他兩手顫巍巍地,理出一元鈔票,交給掌櫃的道:「請你把這個作去人的車錢,回來越快越好。我等著要和我兒子見面呢。」

  掌櫃的聽說他有兒子在北平,心裡就落下了一塊石頭。便道:「只要有地址,我們就好替你找。你不要點熱水嗎?」

  世良睡在枕上點了兩點頭,這掌櫃的出去,一面派人去替他找兒子,一面叫人和他送茶水。心想只要他兒子來了,說一聲店家不錯,早早將這病人搬走,也就完了。

  世良睡在那黑暗屋子大炕上,平生不曉得什麼叫做寂寞,這就有些感觸了。這房門掩著,在外面反扣了,為的是怕風來吹開。然而咯吱咯吱地,門和窗戶還一同響著。那窗戶紙眼裡,射進一絲涼風來,在枕上受到,只覺涼入肺腑。那窗戶紙上,始終是帶著魚肚色,並不見到一些陽光。再看看這屋子,除了睡的這張大炕,有炕席蒙著,分不出什麼新舊來。其餘更是桌椅的黝黑色,牆壁上報紙的焦黃色,牆粉上的淡灰色,這都透顯著這環境的衰落起來;尤其是上麵糊的頂棚,垂掛著許多碎紙片,老鼠餓著在上面跑來跑去,撲撲作響。

  世良靜悄悄地睡在這炕上,處處都感到苦悶。在苦悶的當中,也只有盼望著兒子,早早地前來見面。不想等待的結果,卻是那掌櫃的皺著眉毛進來了。他迎著世良的面,輕輕問道:「這位客人!你那位少爺,昨晚上出去的,還沒有回來呢。北平還有別的什麼人嗎?我再替你去找找。我瞧你這病來得很猛,可是耽誤不得。依著我說,你還是再找一個人來瞧瞧罷!」

  世良依著他心裡,總想在沒有和兒子見面以前,不知兒子的情形如何,暫且以不和馮子雲見面為妙。然而除了馮子雲,又沒有第三個人是熟識的。他聽了掌櫃的話,心裡頭默念了一會,然後就向他道:「還是等我兒子來罷。北平城裡還有一兩個朋友,在交情上還夠不上去找人家,我也就只好不說了,就是硬去找人家,恐怕人家也不會來,那豈不讓人加倍地失望。」

  掌櫃的道:「你這話不是那樣說。不管人家來不來,我們替你把信送到了。來與不來,我們總算盡了一番心。若是壓根兒就不給人家送信去,將來你的朋友知道了,可要說我們不會做買賣。你何必不告訴我們?你怕出車錢嗎?這回我派人和你白跑,不要你出車錢了。」

  世良哼著道:「掌櫃的!你說得對。但是我也有我的難處,你再等半天,我就有辦法了。」

  這掌櫃的見他死也不肯說,一味地苦逼他,也是無益,只好歎著氣走了。

  可是不到一小時,那掌櫃又進房來,向世良皺了眉道:「剛才我向你們少爺住的公寓裡,通了一個電話,他還是不曾回來。你幹耗著,那可不是辦法。」

  世良心裡既急於要看兒子,又不曉得這害的是什麼病。孤孤單單地在這小客店裡睡著,過一小時,猶如過了一個長年。睜著雙眼,只管看頂棚上垂下的紙。那樣飄飄蕩蕩,腦筋裡可同時幻想著。那片紙像只狗,那片紙像個妖怪,還有那片紙,像兒子計春。但只管把這無聊的幻想,來安慰自己,及至不作幻想了,就更顯著無聊。

  這時掌櫃的又進來了,他就轉了個念頭,自己兒子不好,馮子雲是完全知道的,就是父子見面了,少不得還有許多事要人家幫忙,何必瞞著他呢?於是向掌櫃的道:「我有是有個同鄉朋友,倒不必去找他,只和他通個電話,問問他可知道我兒子的所在,若是他能把我兒子找來,也就用不著把他請來了。」

  掌櫃的笑道:「有這話你怎麼不早說呢?你這朋友,既然家裡頭有電話,一定是情形很好的。你快說,他是幹什麼的?我馬上就去給他通個電話。」

  世良由被中伸出一隻手來,指著掌櫃的道:「電話你只管打,你只能說我找不著兒子,請他告訴我一個地方。千萬不能說我病了。」

  掌櫃的聽他這個條件,越發是有些疑心,表面上也就答應了,照他的話辦。

  世良於是把馮子雲住的所在和電話號碼,一齊告訴了他,還許了他,兒子來了,一定多給夥計們的小費。掌櫃的對於這件事,自然是挑有辮子的抓,立刻向馮子雲家通了一個電話,報告周世良的病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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