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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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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良如此想著,客店裡夥計送上茶水來,只倒一杯茶喝,臉也來不及洗,就出客店門來找兒子了。他是一個貧苦出身的人,凡是力量可以節省的錢,自然地就要節省下來。他在鄉下作莊稼,在城裡磨豆腐,走路當然是一件很平常的事。北平城裡這樣寬平的馬路,又隨處有警察可以問路,他就拿著一張開了通信地址的紙條子,逐段地訪問著警察,向計春住的公寓裡尋找了來。 他剛剛也只是走得兩條街,那街半空的電線,忽然噓噓怪叫,呼呼哄哄,一片響聲,半空中的飛沙卷著很大的浪頭,陣陣地向人撲了來。不但街上的行人,東倒西歪,就是店鋪屋簷下的市招和木牌,也狂舞著落到地上,原來出人不意,發起了大風了。 世良才出客店不遠,本來可以回去的,但是他急於要知道兒子的情形是怎麼樣,兩手抱住懷裡,低了頭,只管向前鑽,照著他固定的計劃,看到街上的警士,就取出字條,向前打聽路徑。街上的警士,他也是人,並沒有銅筋鐵骨,這樣大的風,如何站得住,也是躲避到人家屋簷下去。街心的電燈杆上,電燈雖然是亮著,經不得那就地卷起的風沙,變作了煙霧彌漫。在半空裡,便是燈光也顯著有些昏暗了。在這樣的天氣裡面,街上的行人,決沒有什麼留戀,都只有各自回家,各事付與明天去辦了。 世良把目前是怎樣的環境,他都忘了,還是繼續地走,遇到警士,就上前去問。警士見他在這樣大風沙的晚上,還要打聽路徑,怎能不疑心,就問他是找什麼人?世良滿肚皮煩悶,也隱不住,就把意思略告訴了人家。警士道:「你兒子既是住得有一定的地方,你明天白天去找他,也還不遲!這樣大的風,又是晚上,你一個生疏的遠來人,哪裡去亂跑,回客店去罷。」 世良道:「我為了找兒子,就是刀山也要爬過去,說什麼風。」說著,他別了警士又向前走。 他由外城向裡城走,正是頂頭對了那刮來的西北風,他閉了眼,半蹲了身子,走兩步,又向人家屋簷下躲一躲。這風也好像是特別和他為難,一陣緊似一陣,向他身上猛襲著。也是禍不單行,當他躲到人家屋簷下時,恰好屋簷下吹來一塊窗戶板,不歪不斜,正對了他腦袋上直落下來。世良本來就被風吹得七顛八倒,再讓東西打著,站立不住,人就倒了下去。 這個時候,街上沒有什麼行人,只是那能抵抗大風的汽車,一輛一輛飛跑過去。他倒在的地方,又恰是電燈不明。便有人經過,也看他不到。可憐這個千里尋兒的老人,便靜靜地躺在人家屋簷下。然而他哪裡會知道,有輛很小的轎式汽車,嗚嗚地響著喇叭過去。車子裡面坐有一男一女,女的是皇宮舞場的舞女:陸情美。男的呢,正是他的兒子。他和她緊緊地摟抱著,帶了淺笑,坐在車廂裡。那汽車轉彎時,掀起地面上的浮土,向地上躺著的人身上,重重地蓋了來。車子上的兒子,做夢想不到他老子睡在街上,將汽車輪子敬了他父親一陣飛土;在地上躺著的老子,做夢也想不到兒子是那樣舒服,帶了美女坐汽車,由身邊過去。 但是他終於要感謝這汽車的喇叭聲,它嗚嗚地響著,卻把世良由地上驚醒過來了。他並不因為這塊窗戶板上,打消了他尋兒子的心思。他扶著人家的牆壁,慢慢地掙扎了起來。凝神了一會,辨清楚了方向,還是照著原來的計劃,步步走去。 到了晚上十二點多鐘以後,他到底是把那家公寓找到了。公寓是不像普通旅館,他住的是固定的客人,這樣夜深,早閉門了。 世良捶了許久的門,裡面有個夥計開門出來了,問道:「這樣大風還有人回來?」 及至讓他進門,開了電燈細看,見世良穿了破舊的布衣,滿臉滿身是土,便瞪了眼問道:「找什麼人?」 世良道:「你們這裡住了一個周計春嗎?」 夥計道:「你問這個做什麼?」 世良想了一想,看看自己的衣服,便道:「我是他家裡人,由南方來的。」 夥計笑道:「借錢也看時候,半夜三更,是借錢的時候嗎?他出去了。」 世良道:「他什麼時候回來?我在這裡等等他罷。」說著話,賬房也出來了。他道:「不行!我們不知道你的來歷,半夜三更,不能胡亂留下人,你回去罷。明天白天來找他也不遲。」 世良聽得四處靜悄悄地,看這情形,料著公寓裡是不肯留下的。拱拱手,便道:「我是周計春的父親,千里迢迢,特意來尋他的。今晚剛下火車,我住在前門外小客店裡,你看我迎了這樣大的風,前來尋他,我是怎樣地要緊。諸位!你們忍心不讓我見一見嗎?」 夥計望了他道:「這裡頭更有可疑了。剛才你說是家裡人,怎麼現在又變成了他的老子了呢?」 世良道:「這些你們不必管,讓他當面來認我一認,事情就明白了。」 賬房點頭道:「你說得是。他若是在家,我們不樂得讓他出來見見,事情就解決了嗎?就因為他不在家,我們才不敢留你呀。我也老實告訴你罷,他在我們這裡住,是掛一個名,總是整晚不回來的。你在這裡等著,我們都要睡覺,哪裡安插你?你帶了行李呢,我們還可以把你當客人,開一間屋子讓你睡。這年頭,知人知面不知心,我們吃客寓飯,處處受著公安局干涉的,能隨便地在半夜裡留下一個孤單客人嗎?老人家!我和你找一輛洋車,把你送回客店去,你明日來好了。」 世良是個懂事的人,人家這樣地說了,怎樣好一定賴在這裡,便道:「那也好!請你帶我到兒子房門外看看,我就走了。」 賬房看他有些不放心的樣子,為了早早送他走去起見,只得親自帶了他到計春房外,把電燈扭開,讓他在窗戶外看著。 世良在窗戶眼裡向裡面張望時,床上是綠綢的被,繡花枕,玻璃書櫥疊著書本,衣架上掛了幾件西服,樣樣東西精緻極了,簡直沒有一樣是原來的東西。因問道:「這是他的屋子嗎?」 賬房指著房門柱上一張名片道:「你不看看,這不是周計春的名片嗎?」 世良一看果然不錯,只得望著房門歎了一口氣,垂著頭走了出去。 當他走到大門口時,那風在半空裡,又是嗚嗚噓噓,發出那慘厲的聲音。他在那失望之餘,這就越發地難過了。那賬房倒是肯破鈔,已經雇好了一輛車子,在門外等著,不問他同意與否,將他扶上車去。世良正要坐下,只聽得後面夥計說:「來了來了!」 他以為是計春回來了,又跳下人力車來。喜劇或悲劇的開展,也似乎在這一刹那了。 §第二十七回 客店病身孤思兒腸斷 人生的遇合,不少是偶然的,但也不能隨處都是偶然的。世良找不到他的兒子,要離開公寓,而計春卻回公寓來了,這事情未免又近乎偶然。但是世良滿懷熱望,指望會著兒子,卻不以為這是不可能的。 眼見一輛汽車,開到了公寓門口來停住,立刻迎了上前,看是兒子不是?汽車門開了,卻走出一個有鬍子的人。世良本待要說話,卻猛然地向後縮了回去。 那老人見公寓門開著,他又站在公寓門口,以為他是公寓裡的人,便問道:「這樣大的風,吳小姐還要回去嗎?」 世良道:「什麼吳小姐,我不知道。」 老人道:「是在這裡做客的吳小姐。」 世良這且不答那人的話,回轉頭,看到公寓裡夥計,便問道:「朋友!你說公寓裡,晚上不能留人,怎麼可以留小姐呢?」 夥計道:「你不見有汽車來接嗎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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