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現代青年 | 上頁 下頁
九五


  菊芬對於這個問題,還不曾得著解決呢。世良口啣了旱煙袋,就緩步走將進來,兩手抱了拳頭道:「倪家大嬸子,我今天晚上搭下水船走了。我和孔大老爹說妥了,這裡還是讓你娘兒兩個住,你們好好地過日子。你的心腸好,將來總有好收場的。」

  倪洪氏和世良雖不過是一對兒女親家,然而彼此做鄰居許久,有貧苦的晚景之中,都有些同病相憐。於今猛聽得要從此分別了,覺得這老頭子傾家蕩產,前途茫茫,更是作孽,所以呆望了世良,卻是做聲不得。

  世良道:「小四子這夥計,總算有心的。他聽到說我盤了店,我又要走,哭了兩晚上,我給了他幾塊錢,讓他另找生意去。大嫂子!據我看起來,人還是不認識字的好。認得字的人他心眼多,格外會出花樣,就靠不住了。」

  倪洪氏不願兜起他的牢騷,便道:「菊芬!你到街上去打四兩酒來罷,我做兩樣菜,和你乾爹餞行。」

  世良連連地搖著手道:「不用不用!你娘兒兩個,以後少我幫忙,銀錢恐怕更要緊些。我看你把替我餞行的錢,留了不用,也許可以多過兩天寬裕日子吧。事到於今,我們只有彼此原諒的分兒,還講些什麼客氣。」

  倪洪氏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道:「周老闆說的也是不錯。只是你這回出門,不同平常。我不略盡人事,好像心裡十分過不去。」

  世良搖了兩搖頭道:「你這話不是替我說著嗎?」

  倪洪氏見他越說越有些慚愧,就不談了。

  世良一手摸了菊芬的頭,一手扶了旱煙袋,約莫有兩三分鐘之久,才硬著嗓子道:「孩子!這兩年,我是把你當我自己的姑娘看待。但是我想不到你計春哥哥這樣不聽話。」

  菊芬低了頭,咬住自己一個食指,沒有做聲。

  倪洪氏見世良兩行眼淚,幾乎要流了出來,便沉著臉色道:「周老闆!我不能騙你,我由我的心眼裡說出話來,設若計春真要娶孔家小姐,你就答應了罷。我這個孩子小啦,那還怕給不了人?設若你喜歡她,她總是你的幹女,將來做一門親戚走罷。」

  菊芬突然地插了嘴道:「將來我當尼姑去。」

  小姑娘說出這句話來,自然表示著她非嫁計春不可,兩位老人家,相對默然,卻無話可說了。

  最後還是世良自己脫身道:「我還要去撿東西,有話回頭再談罷。」

  他說著,啣了旱煙袋到店堂裡去了。

  倪洪氏也不言語,悄悄地上街去買了半瓶酒和一些魚肉。回家來安排得好了,天已昏黑。在小堂屋裡中間桌上點好了一盞煤油燈,將菜碗擺好,酒壺在爐子上煨著,這才叫菊芬去請世良來吃晚飯。

  世良看到酒飯都預備好了,如何推辭得,只說了一聲:「你娘兒兩個,何苦一定要費事呢?」

  也就在桌子橫頭坐下來了。

  菊芬提了酒壺,站在桌子下手,就來和世良斟酒。世良因她頭髮梳得齊而有光,布衣服穿在身上,不但是乾淨,而且沒有一點皺紋。拿酒壺的手伸了出來,雪白乾淨,站在這裡斟酒。她只是微低了頭,垂著那長而且黑的睫毛,表示她那聰明的樣子出來。

  世良心裡想著:這樣伶俐的孩子,又能吃苦,不知道我這兒子,為什麼不要?但是心裡如此想著,臉上可不願表示出來,免得又惹起了倪洪氏傷心,於是勉強地向倪洪氏笑道:「一人不飲酒,二人不打牌,大嫂子也來喝一杯。」

  倪洪氏在隔壁小廚房裡答應著道:「周老闆!你先喝著罷。我知道你喜歡吃麵食,在這裡用雞湯煮家鄉掛麵你吃呢。」說時,她果然捧著一大碗面出來。她笑道:「長來長往,周老闆你吃一碗這個罷。」

  世良道:「大嫂子倒還要討這樣一個口氣。」

  倪洪氏笑道:「可不是?二來這家鄉面,你到了北方去,恐怕不容易吃到的。」

  世良心想,據她這話,分明是疑心我一去不回家了,便笑道:「多蒙你的好意,我一定記著。我當你面,先幹了這杯酒。」

  倪洪氏看他如此,倒覺得自己的話,未免有些使人難堪,便搭訕著,望了牆上掀的日曆道:「今天是陽曆什麼日子?」

  世良望了日曆,沒有做聲。菊芬道:「今天是二十九。下月一號,乾爹可以到北平了。」

  倪洪氏道:「在一號那天,這個時候,你們父子相會了。」

  菊芬道:「乾爹你到了,就早早地給我們一封信啊!」

  周世良看看這天真爛漫的姑娘,又看看那隱憂滿面的老媽媽,心想:快快地回信給她們,這就是她們最後的指望了。可是到了下月一日,自己究竟會著了兒子沒有?也很是難說呢。他這樣沉沉地想著,眼睛依然是向那日曆望著。他沉沉地想著,呆呆地望著,幾乎是忘了一切了。

  經過若干小時,他依然向那日曆望著,日曆上不是二十九,乃是一日了。他所坐著的地方,不是安慶城內一家豆腐店的後院,乃是北平前門外一家小客店裡了。因為他在路上就計算定了,這次到了北平,無面目去見同鄉,就不再住會館了。當下火車時,來得匆忙,來不及找托腳之所,先在小客店裡投宿了。這種舊式的小客店,大部分還保存著四五十年前的規模,陰暗的屋子裡,一張大炕,一張薄木板桌子,兩三張方凳,所多的只是一盞光力很弱的電燈,和一組賣藥公司的廣告日曆。

  世良進房之後,安頓了行李,坐在方凳上,剛要休息片刻,抬頭一看,就看到那組日曆浮面一張,很大的「一日」兩個字,印入了他的眼簾。他想著菊芬的話,這時應該和計春見面了,現時卻還住在這冷落的客店裡呢。我這個兒子,是我既做老子又做娘把他養大的,我是把他的性情猜透了,他是又勤儉,又聰明的孩子,何以會變到花花公子一樣呢?這裡面或有點特別原因,必定要見了他,問個仔細。好在他寫信回南的時候,信上曾經載明瞭通信地址,照著通信地址去尋他,總不會錯的。火車是九點鐘到站,現在應當有十點多鐘了。這個時候,他不會不在公寓裡?趁著這黑夜無人,我去找找他看,若是先去向馮子雲打聽,倒顯得我們父子們不和了。這樣辦著有理,先去看看兒子行動怎麼樣。我想:兒子便是有些不好,父子當面一說,他有什麼錯處,也就改過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