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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四


  賬房見他倒一口答應了,心裡很是懊悔。想著,何不只出八十元呢?於是答道:「你那店,不過是木榨水缸鐵鍋,哪裡值得了許多。我是好意,所以多出兩文,進去和東家商量,也許這個數目還辦不到,我只好是盡盡人事了。」說著,他才斯斯文文地走到上房去了。

  孔大有捧了水煙袋在那兒出神,也在想著,自己失言了。怎好對周世良說,他要多少錢,我就給多少錢呢?設若他訛我一下,開口不是八百,就是六百,我怎樣辦?不過他要是一個懂理的人,就不應該這樣說。正這樣的出著神呢,猛然一抬頭,看到了賬房,立刻就問道:「他說要多少錢?」

  賬房站在東家面前,沉吟了一會子,這才從容地道:「那周世良開口就要一百二十塊錢。」

  孔大有頭一偏,望了賬房道:「什麼?他倒只開口要這些個錢,我以為對半還價,也要給他二三百呢?」

  賬房見東家果然不嫌多,倒是自己多了事。然而已是代出了一百元了,怎好問上一問,倒多了出來,自己卻是不好打圓場了。於是賠著笑向孔大有道:「你老是不懂這些小生意經,其實他這已經討價過分了。我看給他一百元,小便宜雖有,也不算占他大便宜,很對得起他了。」

  孔大有坐在太師椅上,架著腳,搖撼了幾下,然後微笑道:「你還是不會還價錢。與其還他一百元,何如依了他的價錢,只打個八折,這樣一來,面子上很好看。其實一八得八,二八一十六,共是九十六塊錢。又省下四塊錢了。」

  賬房這個明白,東家是這樣一番高算。便笑道:「東翁這意思,我明白了。我想周老頭子,是等著要去找兒子的,只要我們快快地答應他,有現錢拿出來,我想他也就很願意了。」

  孔大有一手捧了煙袋,一手拍了腿:「唉!不是圖他早早地上北平去,我為什麼要盤他的鋪底呢?你去說罷,就是補足這四塊錢呢,我也認了。只圖他馬上就走。」說著,用手向外連揮了幾揮。

  賬房走到外面客廳裡來時,周世良心裡,已經是上七下八,思潮起落了無數次。他半彎著腰,左手肘撐了左膝蓋,用手心托住了頭,卻把右手捏緊了拳頭,在空中搖撼了幾下,表示著他的憤激態度。

  賬房來了,他才抬起頭來問道:「孔老爺怎麼樣說的?不問是多少錢,我這鋪底都算盤了。」

  賬房倒愣住了,以為他未卜先知,倒知道了自己的意思。及至細察他的態度,不像是知道什麼,這才說:「價錢依了你了,打個八扣,好嗎?」

  世良昂頭想了一想,笑起來道:「這是你的算盤對了。明是依了我的價,暗裡還要更少出四塊錢,就是那樣罷,你們什麼時候交錢?我的鋪子,隨時都可以點交的。」

  賬房倒真不料他如此好說話,一時回復不了話出來。世良向倪洪氏點著頭道:「事情完了,大嫂子!我們回去罷。」

  倪洪氏在一邊看到這些事,真像看了一台戲一般。她急於回去,要問個所以然,於是二人匆匆忙忙,走回豆腐店去。

  到了店裡,世良先哈哈大笑起來,手一指道:「這塊雞骨頭,算是丟了下來了。」

  倪洪氏望著他出了一會神,因道:「周老闆!你要出盤這鋪底的意思,我已經懂得了。你把孩子找了回來,你打算怎麼辦?」

  世良道:「只要孩子學好,我就天天在街上拉車,也要把他撫養起來,就是這一家豆腐店,遲早也不難再開。若是兒子不肯學好,我一世的道行,都完全犧牲了。回省也好,回鄉也好,只落下一輩子的駡名,我哪裡還有臉回來?只好老死在北平了。」

  倪洪氏聽他說得這樣決斷,又是實情,望了他,不知道怎樣去勸解才好。

  世良靠了店堂中一根小木柱,昂著頭望了簾外的天,微笑道:「我也是人家抖文的一句話,『破釜沉舟』就是這一下子了。」

  什麼叫破釜沉舟?周世良不知道,倪洪氏更是不知道。不過常聽到人說,拼了幹一下的,好是這回,壞也是這回,這就叫破釜沉舟。換一句話說,若是幹不好的話,永遠地就算完了。倪洪氏道:「我們做鄰居一場,我的小菊芬,你也是很喜歡的。你就這樣不顧她了嗎?」

  世良半晌,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也顧不得許多了。計春能回來,自然他們還是一對小兩口子。計春不能回來,你叫我把什麼臉見你娘兒兩個?」說著,兩行眼淚,早是偷偷地爬過了他兩隻高撐的顴骨,流向嘴角來了。

  倪洪氏先是只管望了他,後來突然地轉過身去,向自家屋子裡就跑。進得房來,掩上了房門,嗚嗚咽咽地,她就哭了起來了。菊芬有這樣大,母親過的是哪一種環境?還有什麼不知道的;現在忽然地哭了起來,決不能為的是什麼柴米油鹽小事。但是要去勸解母親罷,又想這事牽涉到自己身上來,於是站在房門口呆呆地聽著。聽得久了,覺得母親定是二十四分的傷心,先是隨著母親的哭聲,緩緩流淚,到了最後,也就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。

  倪洪氏聽到她的哭聲,由裡面跑了出來,牽住了她的手,望著她臉道:「孩子!認命罷,哭什麼呢?」

  菊芬聽母親的話,覺得她完全誤會自己的意思了。因道:「我不冷不餓,有母親帶著我過日子,我很好的,有什麼事要認命?」

  倪氏歎了一口氣,牽著她到屋子裡去,同時卻掩上了門,低聲問菊芬道:「你乾爹這幾天很有心事,你少到外面房裡去罷。明後天……」說著,又歎了一口氣。菊芬道:「明後天怎麼樣了?」

  倪洪氏道:「不要談了,到那個時候,你也就會知道。」

  菊芬心裡想著,怕是有什麼牽涉到自己難以為情的事發生,那就聽了母親的話,不到前面去也好。這天在家裡悶了一天,到了次日上午,聽到前面店房裡,有嘈雜的人聲,小姑娘究竟忍耐不住了,便搶到前面去看,只見兩個穿長衣服的人,帶了四個穿短衣的,都站在店堂裡,和周世良講話。

  世良指著東西,那穿長衣的,就按著件數,在簿子上記著,把店堂裡東西都記完了。世良口啣了旱煙袋,靠了柱子站定,淡笑道:「諸位!不必說我這塊江水豆腐的招牌了。就是我這店裡,大大小小的東西,也值這九十六塊錢吧。」

  那穿長衣的人笑著,就遞了一遝鈔票給他。世良接著鈔票,拱了兩拱手道:「多謝諸位費心,將來我再報答各位罷。恭喜你們貴東家,一本萬利。」

  菊芬一看這情形不對,立刻跑到屋子裡去,問她母親,這是什麼緣故?倪洪氏想著:說是去找她哥哥,也許她是快活的;就告訴她世良是盤了店去作盤費。菊芬道:「去是容易,回來沒有店了,吃什麼?喝什麼呢?」

  倪洪氏道:「他有他的算盤,事情是難說啊。」

  菊芬鼓了嘴道:「這個樣子說,乾爹是去了,就不回來的了。」

  倪洪氏也沒有做聲,默然地坐在一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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