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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三


  §第二十六回 慈念未全灰兩番破產

  孔大有眼裡,向來都看著窮人是樂於接受他的恩典的。現在周世良這樣乾脆地拒絕,他不但引為奇怪,簡直引為是一樁恥辱。瞪了大眼睛,向世良望著,面孔上自然現出一種難看的顏色。

  世良心裡一轉念頭,人家也是一番好意,何必用惡話來對答人家?便賠著笑臉向他拱手道:「孔老爺!剛才是我的話說錯了。對不起!並非你有錢給我,我還不要,實因為我年紀大了,兒子又不聽話,我今生報不了你的恩,我來生要變犬馬報答你。那又何必!我雖是開家小豆腐店,倒是有點名聲在外。我做的江水豆腐,無人不知;我要說是把這家店出盤,決沒有人不受的。只是那倪家母女,實在可憐,望你高抬一點兒手,讓她們還在那裡住著。我有三四天工夫,這店決計盤得出去。盤個百十塊錢,我立刻就走。在幾天以內,你可以含糊著,回個電報到北平去,讓他們別把這事鬧大了,我去了自然有辦法。孔老爺!你現在應當看得出來,我不是個壞人了吧?我說的話,一定可以算數的。」說畢,扭轉身來,就要向外走。

  孔大有對於他,雖然是很生氣,可是聽了他的話,一律出於至誠,就也覺得要把這場婚姻糾紛解決過來,還是要和他合作。他兩手捧了水煙袋,來不及抓住他,只急得口裡亂喊著道:「你回來,你回來!我還有話和你說呢。」

  世良站住了道:「你若是肯讓倪家母女不搬走,我就死心塌地地到北平去辦這件事了!你只要看到我們兩家,交情這樣好,就知道我們這兩家的親事,是拆不開來的了。我們越拆不開來,你也就越歡喜了。」

  孔大有兩手捧著水煙袋,將眼睛微微地閉了一下,做一種沉吟的樣子,然後微晃著身體道:「所以有了這種情形,我才說願意幫一幫你的忙。這樣罷,你既然是不願自得我的錢,我也不勉強自給你,但是你要出盤鋪底的話,盤給別人是盤,盤給我也是盤,你說值多少錢?一言為定,我就給多少錢。這樣算,你沒有白用我的,你早早地動身,倒算幫了我一個忙。你看好不好?」

  世良不由得抬起手來,搔了幾搔頭發,卻望了孔大有,出神道:「難道你做老爺的人,也開豆腐店嗎?」

  孔大有笑道:「我開不開豆腐店,你不必管,反正我出錢盤你鋪底就是了。你若是不好意思和我開口,你就和我賬房談談,你說要多少錢,我就給多少錢。」

  世良笑道:「是了。誰不知道你老是有名的善人呢?」

  孔大有終於是把世良說得合作了,心中大喜,就吩咐聽差,把賬房叫了進來,當面交代明白了。把倪洪氏索性叫了出來,讓她要世良一同到賬房裡去談話,自己也就回上房去了。

  倪洪氏埋怨著道:「周老闆!你這人做事,未免太糊塗了。你辛辛苦苦撐起了這一家店,為什麼盤出去?」

  世良搖著頭微微地笑道:「各人的心裡,都有一部《春秋》。我來問你,你為什麼願意躲開我父子,讓孔善人留住我呢?」

  倪洪氏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這娘兒兩個,是沒了指望的人了。再落下去,也不過是打鞋底洗衣服過日子。要說爬起來,好比人家屋簷下的麻雀,前程有限,我何不躲開,助你父子一下?」

  世良笑道:「那就不用問我為什麼盤鋪底了。我們的意思,卻是差不多。」

  兩個人一路說著,走到了賬房,還是彼此對立著,在那裡對談。倪洪氏牽牽自己的衣襟,頭一伸,嗓子裡咽下去了一口痰。正望了世良,有話要說,賬房就向他們瞪了眼,望著道:「你們的話,有完沒有完呢?若是沒有說完,回頭我再來,讓你們先談談罷。」

  世良見賬房又變了一副面孔,大概是知道這婚事不能成功的原因,本待和他計較兩句,轉念一想,這種奴才骨頭的人,和他講些什麼理?好在他主人翁的態度,今天已經改變過了,我還是看他主人三分面子,不睬他就是了。於是賠笑道:「對不起!倒把你冷淡了。」

  賬房自在身上掏出了一支煙捲在嘴裡啣著,擦火柴將煙吸著了,抱了兩隻手臂,斜靠了椅子坐著,望了世良道:「你說罷,你那鋪底,要盤多少錢?你要明白,並非敝東家想做你那貴行當。」說著,噗嗤一笑,在這一笑之中,自然地流露著那充分鄙視的樣子來。

  倪洪氏橫看了他一眼,不由得鼻裡呼呼兩聲。但是世良倒毫不介意,在賬房對面椅子上坐了,還招呼倪洪氏坐下。賬房既然問了他的話,也不再問,嘴角高啣了煙捲,卻把眼珠在眼鏡裡斜著望人。

  世良才從容地道:「你貴東家是位有名的善人,他難道還會占我們窮人的便宜……」

  賬房連忙搶著道:「但是寒苦的人,也不能因為我們東家是個善人,就亂敲竹槓。你說罷,你要多少錢?」說著,就噴出一口煙來。

  世良道:「我不是光看得起錢的人。孔老爺這樣子肯幫我的忙,我還能亂說嗎?我多了錢也不要,少了錢我又辦不動事,我和孔老爺要一百二十塊錢。」

  賬房把氣沉住了半天,然後笑起來道:「你只要一百二十塊錢,那真不算多。不過你出盤鋪底,應當看著你鋪子能值多少錢來說,不能依著你想花費多少錢來說。這個時候,我很想花個十萬八萬的,但是我這一副老骨頭,連皮帶血,也值不了一百文。你說,能憑著我心裡來想嗎?」說畢,打了一個哈哈。

  世良睜圓了眼,哼了一聲道:「你為什麼說這種俏皮話?又不是我貪孔老爺有錢,一定要盤給他。是他自己說,願意受盤的;既是這樣說,這鋪底我不盤給他了。倪家大嫂子!我們走。有豬頭,還怕找不出廟門來嗎?」說著,起身就要向外面走。

  賬房看到,倒吃了一驚,立刻搶了上前,把世良衣服一把抓住。笑道:「坐下,坐下!我和你鬧著玩的。」

  世良扭轉頭來,望了他,還不肯站住。

  倪洪氏在一邊,就連忙打著圓場道:「周老闆!你還是坐下來慢慢地商量罷。買賣不成仁義在,那有什麼關係?」

  世良這才坐下來,自己也抽出旱煙袋來抽著煙,淡淡地道:「那就聽賬房先生的吩咐罷。」

  賬房道:「不是我說俏皮話,我們既然做生意,當然要談生意經。所以周老闆說是要一百二十元才夠用的話,我就駁了一駁,其實不相干,我還要請示東家,才能做主呢。」

  世良道:「你貴東家也說了,這不是平常買賣,我要多少錢,就給多少錢,所以我越發地不敢多說。請你進去問上一聲罷。」

  賬房又抽了一支煙捲,這才道:「既是如此,我看給一個整數罷。」

  世良道:「我倒不計較二十塊錢。就請你同孔老爺去說妥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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