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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二


  倪洪氏道:「孔善人家裡剛才派了兩個管家來了,追問著計春有信來沒有?我說沒有,他說這店鋪不能租給你開店了,而且也不能讓我在這裡住,限我們三天之內,就要搬出去。三天之外,若是沒有搬,他就派警察來將我們趕了出去。這三天之內,我們到哪裡去找房子,就是找得到房子,我們也沒有搬家費呀!」

  世良將兩隻帶了魚尾紋的眼睛,睜得很大很大,便道:「什麼!他要把我們趕了出去。他憑什麼,要把我們趕出去?你給他看守房子,這麼些個年了,又沒有犯一點子錯,為什麼把你趕出去?我呢,是租房子的,又不差他一文房租,他又憑什麼趕我?至於他恨我兒子要娶他的女兒,我先和他說了,把這婚事取消,這還有什麼對他不住?他女兒打電報回來,不也是說要退婚嗎?他的女兒要退婚,我這邊也要退婚,這件事情就等於沒說,何必苦苦地還要與我為難?」

  倪洪氏坐在一張矮竹椅子上,兩手抱了膝蓋,作個沉思的樣子,許久才道:「這件事,到了現在,我也有些莫名其妙了。」說著,連連地搖了兩搖頭,世良道:「大嫂子!你說的這些話是什麼意思?我倒有些不懂。難道你疑心我也想發橫財,嫌貧愛富去攀那一門大親嗎?」

  倪洪氏回頭向自己後院子看了一看,見並沒有人在那裡,這才低聲道:「你不知道,剛才孔家的人說,孔家大小姐,接連打了兩個電報回來,又說,計春只是訂了婚,又沒有結婚,他們的婚事,用不著退,只要把我家這婚事打退就完了。孔小姐有身份,家裡有錢,和我們這窮孩子爭一頭親事,不能失敗了。他們在北京由朋友勸和著,已經和好了。現在只要我們家拿出憑據退婚。孔善人接得這些電報,氣得不得了,路遠山遙,管不了他的女兒,只好在我們頭上來出氣。」

  世良抱了一根扁擔在懷裡,斜靠著屋子裡的一根直柱,凝想了許久,將扁擔靠牆放下,兩手同起同落,拍著大腿道:「這件事我有辦法了。大嫂子!你不用為難。」

  倪洪氏兩手互抱在胸前,昂著頭看了屋瓦下的椽子,仿佛一根一根地數著一般。許久,她兩手按了大腿,向世良道:「周老闆!你不用著急。這件事,我有一個辦法了。好在他要我們搬家,還有三天的期限呢。這三天之後,我包著孔善人不能再來和你為難。」

  世良因自己心裡,已經有了主意,卻沒有去留心倪洪氏的話。當天和夥計依舊做完了那一作午後豆腐,到了晚上,在燈下把半年來的出入帳目,盤算了清楚,人欠的都是些零碎小帳。欠人的,也不過是三四塊錢。

  把帳目結了,業已夜深,半敞著房門,抽了兩袋旱煙,然後悄悄地走到後院門邊。向倪家看了去,只見那窗戶紙上,燈火煌煌的,那喁喁的談話聲,兀自向外傳了出來,這分明是她娘兒兩個也不曾睡呢。倒不知她兩個人有了什麼事?向著她家窗子,連連地搖了幾下頭,自回房睡覺去了。

  次日起來,依然把早作豆腐做出。但是並不在店房裡做生意,帶了一杆旱煙袋,直奔孔大有家裡來。這時,孔家那些僕人,都認得他了,雖是瞧他不起,卻又不敢十分地得罪他,便有人將他引到外客廳裡坐著,讓他等老爺的話。

  這個外客廳,裡面套著一間小客廳,有門相通。卻也另有門可以出入。在門簾子外聽到裡面窸窸窣窣小動做聲音,似乎那裡面有人,但是不知裡面是什麼人,卻不敢探望。

  不多大一會,聽到一片雜亂的腳步聲,走到隔壁屋子裡去,接著,便是孔大有的聲音道:「你是為了房子的事來嗎?你不必說,我的意思,已經決定了,你趁早找房搬家,我把房子讓你白住了幾年,結果,鬧了這樣一場大笑話。倘若是還讓你住在那裡,倒好像我有心和你攀親戚。」

  一個婦人答道:「孔老爺!你錯了,你們大小姐打了許多電報來,不都是要我家把親事打退嗎?這個我一點不為難。」

  孔大有搶著道:「哪個和你說這些?我只是要我的房子,別的不管。」

  那個婦人道:「房子我自然退還你,我這樣的窮人,還能霸佔你的房子不成?」

  孔大有道:「你既然退房子,萬事俱休。你白住了我幾年的房子,也應該感謝感謝我,能夠故意住我的房子,來坍我的台嗎?」

  那婦人便是倪洪氏。她道:「我願把我女兒和周家的親事退了,你們大小姐,就可以無掛無礙定那百年好事了,再說房子也搬,免得我們礙你的眼。」

  孔大有喝道:「廢話!哪個和周家是親戚?你女兒退婚不退婚,和我有什麼相干?」

  他口裡說時,邁著步子,人已經走到這邊客廳裡來,抬眼看到了世良,用手指道:「你又來做什麼?」

  世良道:「你不是要我搬家嗎?房子是你的,我有什麼法子。我一定搬,不礙你有錢人的眼。只是我要請求你一件事,隔壁大概是倪家大嫂子。她說的話,我已經聽到了。你千萬不可迫她搬家。她母女靠十個指頭過日子,不但是租不起房子,搬家費都出不了。」

  這時,有人捧上紙煤煙袋,交給孔大有。他坐下來連吸了兩袋煙,屋子裡默然的,只聽到水煙袋呼嚕呼嚕作響。他抽完了兩袋煙,才向世良道:「我現在也想明白了,我不能管住女兒,也和你不能管住兒子一樣。這事也不能怪你,但是我家用人很多,把這話傳揚出去了,說我女兒嫁給手下一個開豆腐店的房客,那不是要命嗎?所以,我望你們搬走,你和倪家若是肯搬下鄉去住,我可以替你們出這一筆搬家費。你們願不願結親,那是將來的話。眼前,倪家不能退婚;倪家退了婚,不是便促成我們小姐嫁你兒子嗎?我已經有了電報到北京去,托人將我們小姐弄回來,兩個人拆散開了,這事也就好辦了。」

  世良道:「孔老爺!你既然說有情理的話,我們也可以和你說心裡頭的話。你在省城裡,上結官府,下結紳商,我們在你勢力圈子裡,敢怎麼樣?我現在決定了,把豆腐店就盤出去。盤個五六十塊錢,自己到北京找兒子去,哪怕討飯,我也要把他逼了回來。他……他……他來了航空快信,要和我脫離父子關係,我怎樣捨得呢?我就是這個兒子。我當了爹,又當媽,好容易把他帶到這麼樣子大。他……他……」

  連說兩個他字,世良道不出下文來,卻在身上掏出一封信來,兩手戰戰兢兢地,交給了孔大有。他放下水煙袋,將信看了一遍,中間有幾句緊要的話是:

  父親生得了我的身,生不了我的心。我的心,不能像你那樣想不開。我受了孔小姐這種推衣解食的待遇,我不能不和她訂婚,而且孔小姐答應我一同去上學,什麼花費,都是她負責,人心都是肉做的,我能再打消這場婚事嗎?我為了我一生大事,不能不跟了孔小姐走。父親不答應這婚事,是犧牲我一生。我以前讀書,所為何來呢?你若是不把倪家婚事打退,我為了救我自己,只有和你老人家斷絕父子關係。因為你看人家的姑娘,比自己兒子還重呀!還要兒子做什麼?……

  孔大有看完了這信,頓了腳道:「我這個賤丫頭,竟是處處拿錢去買動人,可惡可惡!好罷,老周!你若是能把你兒子招回來,也是和我解了圍,我送你一百塊錢盤纏,你馬上就走。」

  世良搖著頭笑道:「老爺!你又說到了錢。我窮是窮,但是非分之財是不要的。我去找我的兒子,為什麼要你出錢?」

  孔大有襲了善人的大名而後,給人的錢,只有人家磕頭作揖來稱謝的,卻沒有碰過人家這樣一個釘子,一時氣得沒有話說。世良看了他發愣的樣子,也覺得自己有些錯誤,於是站起來和他深深作了兩個揖。這幾個揖,自然是有原由的:他們這一對歡喜冤家,也就實行其為歡喜冤家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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