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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七


  子和道:「我告訴你罷。她說了只要你肯認錯,就是你拿刀殺過她,她也饒恕你了。無論如何,你總沒有拿刀殺過她吧?你不可猶豫,你們今天言歸於好了,明天預備一天,後天就是新潮大學補考的日子,你們一塊兒去考。」說著,站起來拍著計春的肩膀道:「真是傻子!這樣的好事,你為什麼不幹?」

  計春怕拂逆了餘子和,他會告到公安局去,而且那幾十萬家產的希望,實在太可以迷惑人了,怎能夠拒絕?既是有餘子和出來擔保無事,就隨著他去碰一個釘子試試看,萬一令儀不能諒解,我也可以和她最後說明,從此以後,各不相犯。如此想著,對了鏡子,整一整西服領子,又牽牽上身的衣襟,然後在帽鉤上取下帽子,對了鏡子,悄悄地向頭上蓋了下去,那意思是怕弄亂了頭上的頭髮。

  子和心想:這孩子受著摩登姑娘的薰陶,絕對不是豆腐店的小老闆了。便笑著點了兩點頭道:「你跟我去罷。只憑你這個態度,我就敢擔保孔小姐不會同你為難的了。」說著,又伸手拍了兩拍計春的肩膀。

  計春和他走出門來,就不免大吃一驚;原來孔令儀的汽車也停在這裡,莫不是她也追來了?然而子和大大方方的,卻挽了他一隻手,一同上車來坐著。這樣看起來,好像餘子和是得了令儀的同意,派汽車送他來的,心裡又寬慰了一點。然而她為什麼要這樣地將就我?我和佩珠晝夜在一處胡纏,她不恨我嗎?他心裡懷著一個疑團,也不說話,就一直地到了子和家門口。

  子和下了車,他還在汽車上等著不動。子和道:「你下來呀!到了。」

  計春皺了眉道:「還是請余先生先去和她說一聲。她要是不生氣,我就進去。」

  子和笑道:「你也未免膽子太小了。我既然專程去把你找來,難道還能夠讓你來專程碰釘子不成?」

  計春一想,這話也是,於是跟著在子和後面,一路走到客廳裡去。

  子和向他笑道:「你在這裡坐一會子,我去把她叫了出來,而且對她說,不能給你釘子碰。若是讓你碰釘子的話,她就不必出來,免得彼此都受氣。你看我這話合理不合理?」

  計春到了這裡,那氣焰自然也就挫下去一半,只有唯唯答應子和的份兒,哪裡還說得出別的什麼來。

  子和去了,不多大一會子,便聽到院子裡得得做聲,一陣高跟鞋子響,計春料得是令儀來了,心裡立刻隨著突突不安起來。那客廳門輕輕地向外一拉,令儀帶著笑容,悄悄地進來了。

  計春站起來相迎,一句話還不曾說得,令儀先就賠著笑道:「你年紀輕,脾氣可是不小。不是余先生去勸你,你還不來呢。」

  計春笑道:「我很後悔!望你原……」

  令儀連連搖著手道:「你來了,就來了,從今日起,我們完全跟以前一樣。至於我們發生誤會的這一檔子事,也不是誰的過失,不必談了。你要我原諒你,我也要你原諒我呢!」

  計春聽著,這又是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,怎麼她會毫不生氣,倒要求我來原諒她呢?於是笑道:「你這樣說,我更是慚愧。這一回的事,你應當知道,我完全是被動的……」

  令儀還是連連搖了手皺了眉道:「這一件事,我們不必談了。你怎麼又提了起來呢?你今天不必走了,就在我這裡吃飯。回頭我們一塊兒去看電影。」

  計春真不料她一句怨言沒有,在這種情形之下,人家還留著吃飯看電影,哪裡還說得出一句推辭的話來。隨口就笑著,答應了當然兩個字。

  這一天隨在令儀之後,糊裡糊塗地過去了。到了晚上,陪著令儀看了電影,一同坐上汽車,令儀抬起一隻手來,捏著小拳頭,在額頭上連連捶了幾下道:「這是怎麼回事,頭痛得厲害。」

  計春道:「你既然不舒服,我送你回去罷。」

  令儀倒並不推辭,只說那就勞駕了。

  計春將令儀送到了家門口,見令儀懶懶的樣子,索性就攙著她下了車。進門之後,餘子和就迎出來了,便笑道:「孔小姐不大舒服,你不應該走。我外面書房裡,現成的有一張鐵床,你在捨下屈居一宿罷。」

  令儀扶著老媽子進裡院去了。走到裡院門邊,還回頭來,向他看了一眼,計春想著,這裡既是有地方可住,也就不必走,要不然又會逗著令儀生氣的。於是答道:「那就好極了,只是又要打攪余先生。」

  子和笑著,引他到書房裡去安歇。

  桌子上擺著有熱茶瓜子花生仁碟兒,另外還有一遝畫報。計春看電影回來,精神並不疲倦,看到桌上這些東西,就在椅子上坐下。一面翻畫報看,一面抓花生仁吃。

  看過了兩冊畫報,忽然隔壁滴鈴滴鈴一陣電話鈴響,看那桌上的小座鐘,已經快有兩點鐘。在這個時候,餘家有什麼人起來接電話?不如代接了罷。於是走過去接了電話機問答起來,一聽之後,那邊卻是一個女子聲音,她一開口,便道:「啊!果然是你!我是袁佩珠。」

  計春慌了,糊裡糊塗地就把電話機掛上。但是這邊肯中止,那邊卻不肯中止。鈴鈴鈴!電話鈴只管是響,計春待要不接話,怕余家人醒了,說是本人太不管事,電話鈴在耳邊響,卻不肯接話。要接話吧,佩珠聽得出自己的聲音,自己何辭以對?於是急中生智,拿著身上的手絹,將電話鈴的碰鐘,給它塞死,於是安然也就睡覺了。

  那邊的袁佩珠坐在自己的臥室裡沙發椅子上,兩手抱著腿,斜望了桌上放的電話機,鼻子裡哼哼兩聲,又冷笑一聲道:「孔令儀的本領,倒也不錯。但是我決不能這樣罷休!這樣看起來,年紀輕的男子,用情太濫,不足和他談愛情,只是他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?必是令儀在一邊監視著吧?這樣夜深她還在一邊監視著,這話也就難說了。」

  想到這裡,心火如焚,哪裡睡得著。聽到隔壁屋子裡鐘聲當當響了四下,心想:我這不是發了傻勁嗎?這樣坐到天亮去,也是自己教自己吃虧罷了,於是解衣就寢。

  可是說也奇怪,翻來覆去,哪裡睡得著。等自己一覺睡醒過來,已經是一點鐘了。起來以後不曾吃飯,也不曾喝茶,只抱了膝蓋,在屋子裡坐著。

  一會子工夫,女僕拿了一張名片進來道:「有一個客來拜會小姐。我和門房說了,小姐不舒服呢。」

  佩珠接過名片一看,卻是陳子布,便站起來道:「趕快出去看看,他走了沒有?我就出來。」

  女僕趕緊走了,佩珠走到梳粧檯邊,打開了粉缸子撲了兩撲粉,又用牙梳在頭上梳了幾下,這才走到客廳來。

  陳子布今天穿的西裝,是格外平貼整齊,褲子上兩條折紋,直通到底。衣服小口袋裡露出來的花綢手絹,活像一隻花蝴蝶。自己還不曾向前,一陣香味,早是傳達過去了。可是看著佩珠呢,蓬蓬的頭髮,黃黃的臉兒,走起路來,要動不動的,好像害了很重的病似的。便迎上前去向她笑道:「我不知道密斯袁不舒服,我要是知道,就不來打攪你了。」

  佩珠笑著請他坐下,向他臉上打量了一下,才很不經意地樣子問道:「你今天來,有什麼事嗎?」

  陳子布笑道:「當然是有事。」

  佩珠正色道:「什麼事!莫不是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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