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現代青年 | 上頁 下頁
八八


  陳子布笑道:「你應該明白,我無非來看看你。你想,我們彼此之間,還有什麼要緊的事?無非是你探望我,我探望你罷了。」

  佩珠皺了眉道:「憑你說這話,我就該把你轟了出去。我們這樣久的朋友,還要對著我灌這樣濃的迷湯,不顯著你是虛意嗎?」

  陳子布站了起來,口裡連道:「言重言重!可是我實在是來看望你,並沒有說假話。」

  佩珠道:「你是好話不會好說,你老老實實地說著,來看望我的,那就算了。為什麼要加上一個所以然的帽子呢!」

  陳子布不敢說什麼,只是笑。

  佩珠靠了椅子背坐著許久許久,才歎了一口長氣。子布笑道:「這些日子,密斯袁應該快活才是,怎麼反是鬱鬱不樂?」

  佩珠道:「你以為我和周計春在一處,交情很不錯嗎?」

  子布只是微笑著,沒有答話。佩珠一板臉子道:「男子沒有一個好東西!」

  子布在西服袋裡掏出煙捲盒子來,從從容容地取出一根煙捲來抽著,然後微笑道:「為什麼又罵我們呢?」

  佩珠道:「你是裝傻,你還真不知道!」

  子佈道:「你突然說出這句話來,我實在不知道什麼事得罪了你。」

  佩珠道:「這件事來得突然,也許你不知道。我看天下最無聊的人,莫過於孔令儀了。自己怕做姨太太,和姓周的離了婚,離了就離了罷,她又怕別人把姓周的奪了去,下著身份,又再三地哀求,差不多磕著頭,又把姓周的弄了回去。」

  子布也裝出很鄭重地顏色來道:「這實在是有點失身份。不過密斯袁可說的是男子漢不是個東西,這件事也罪在男子嗎?」

  佩珠道:「自然,令儀肯失身份,周計春可就更是失身份。只為貪圖令儀有幾個錢,就像一條狗樣,讓人家呼之便來,揮之便去。其實我對於他,並沒有什麼感情。只因為看他年紀輕,若是這樣胡鬧下去,一定會墮落的,所以我一番好意,不時地去照顧他。我也很知道,外面的朋友,對於這件事,對我發生很大的誤會;以為我要和令儀爭這一個人,其實他的程度,比我要差十萬八千里,和他說什麼,他也是不懂,我何至於就單獨看上了他。」

  子布聽她這一番話,不去駁她,也不附和,默然地坐在一邊。

  佩珠道:「這都不去管他了,說來說去,還是孔令儀這丫頭可惡,就算我有心于周計春罷,反正是你不要的人了,與你還有什麼妨礙?她倒是處處打聽我的行動,把我當了賊待。昨天上午,她叫她的表叔把車子接著周計春到家,索性把他關了起來。昨天晚上是餘子和打了一個電話給我,我不在家,他約我晚上兩點鐘回話,我回得話去,倒是姓周的接著。你想,這樣夜深,他還在餘家,這內幕還用得說嗎?就是你,也疑心我和姓周的有什麼關係了。我為姓周的受了多大犧牲,結果,我倒讓姓孔的氣我一頓,我多麼委屈……」說到這裡,她嗓子一硬,兩行眼淚,就跟著流了下來。子佈道:「事情已經過去了,你就不必擱在心裡了。」

  佩珠在脅下抽出手絹來,慢慢地揉著眼睛道:「那麼,你瞧我是多麼冤?我早知道姓周的是這樣主張不定,趁著那兩天,我就和他訂了婚,請上兩桌客,找一個律師做證人,當眾宣佈一下子。不怕她孔令儀有天大的本事,她也不能把周計春奪了回去。」

  子布總是不做聲,在一邊聽著。

  佩珠只管說得痛快,一說之後,自己的感情遏止不住,接著又道:「我總是忠厚待人,心想不忙一回子,誰想他變卦變得這樣的快。」

  子布這就冷不防地插言道:「這樣說,密斯袁!也不見得是完全無心於他的了。」

  佩珠把話已經完全說出來了,卻是否認不得,便正著臉色道:「老實告訴你罷,令儀和周計春訂婚,也不是什麼真心,不過是讓男朋友氣極了,要做出來氣男朋友一下。我就是照剛才的話說了,沒有別的作用,也只是要氣一氣孔令儀。不想我沒有把孔令儀氣倒,反受著十分委屈。你想,我心裡難受不難受?」說著,又擦眼淚。子布笑著只把肩膀來抬著,然後淡淡地道:「你們這是孫龐鬥智呀!」

  佩珠偏著頭,坐在那裡許久沒有話說。子布笑道:「犧牲你是受了犧牲了,這條妙計,你沒有做出來,真是一個缺憾,要不然,你就挾著周計春,愛怎麼就怎麼,孔小姐只好白瞪眼。」

  佩珠突地回過臉來道:「照你這個樣子說,男子還敢和女子訂婚嗎?訂了婚,就要受人家挾制的了。」

  子布笑道:「袁小姐!你可別和我抬杠。我對於哪個女朋友,態度都是很光明的,決不因為女朋友訂了婚,我就生氣。」

  佩珠道:「那就好。你是我的朋友,索性和我幫一個忙,也不要你和我幫什麼大忙,你就只把那個姓周的拖到能花錢能墮落的地方去,讓他把花錢的事,完全學上了癮,讓孔令儀享受不成。那小子也教他弄不成功,什麼嗜好都有了,女子全不愛他,最好是讓他鴉片都抽上了癮,到了那個時候,我才解恨呢。」說著,用高跟鞋子連連在地板上頓了幾下。

  子布咬了下嘴唇,點著頭道:「計倒是一條好計。只是我這個照計而行的人,得花多少錢去做東,又很費多少工夫去奉陪他。」

  佩珠道:「自然是要費錢費工夫的。不然,我為什麼說要你幫忙呢?不過你心裡也要明白一點,我把這樣大的事託付著你,那就是二十四分地看得起你,難道你不願意做我一個忠臣嗎?」說到這句話,露著牙齒微微一笑。

  子布追逐袁佩珠,也很有時日的,只因佩珠嫌他對於女人的事曉得太多了,不敢和他接近。但是為人是很漂亮的,玩意兒也挺多的,在一班朋友裡,也不算疏遠。這時,佩珠說的這些話,完全把他當一個心腹人。他如何不懂得?便笑道:「我怎麼不願做你的忠臣?只是你不肯重用我罷了。將來,計劃成功了,你怎樣地感謝我呢?」

  佩珠昂著頭想了一想,微笑道:「那當然的。我對我父親說,和你找一個小位置,掙了錢補貼補貼你的小用度,你看好不好?」

  子布笑道:「那自然是好的。不過我的目的,並不在此。因為……」

  佩珠向他搖搖手道:「話只能說到這裡為止,反正你真為我盡力的話,我心裡明白就是了。但是我還有一句話要聲明,就是孔令儀也是你的朋友,你要幫她的忙,就別來幫我的忙,既然答應了幫我的忙,就別再去幫她的忙。我的話告訴你了,交朋友也在你,賣朋友也在你。」說著,在茶几上的煙捲筒子裡,取出一根煙捲,銜在嘴裡。

  子布連忙掏出身上的打火機,打著了火,替她點著了煙,然後笑道:「你這樣一個人,還有什麼不明白的?男子和女子交朋友,總是親近今密斯,疏遠昔密斯的。孔小姐,她總算是有所屬的了。」

  佩珠點點頭道:「這總算你一句實話,你去辦罷!我是遺憾在一時,但可要人遺憾千古呢!」說著,深深地吸了那煙捲,默然無語。在這個默然的當兒,也就暴露著了女人的心怎樣的可怕了。陳子布坐在她對面的一張椅子上,兩手互相地搓著,不過他的臉上依然還表示出一種笑容來。在這種笑容裡面,卻又深藏著男子的心,又是如何可怕呢!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