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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二


  陳子布將桌上放的菜牌子拿過來,悄悄地放到她面前,笑道:「過去的事,還說它做什麼呢?人生是向前的……」

  他一面說話,一面看令儀的顏色。令儀雖然將菜牌子拿在手上,然而她的眼珠,卻由菜牌子上面,射到子布的臉上來。

  子布笑道:「我們都是好朋友,有話不妨明說。孔小姐對於報上這次登的新聞,總以為是我們這幾個人做的事,慢說我們和孔小姐不過是朋友而已,便是更進一步,在情場上逐鹿的人,不見得都成功;有失敗的,自然也就有成功的,這何足為奇?」說時,他只管笑,在西服袋裡抽出一條又長又大的紫色花綢手絹,在臉上擦了一擦,微咬著嘴唇,昂起頭來想了一想,這才坐下。

  他將身子向令儀這邊微側著,又問道:「剛才密斯孔,說到什麼焦頭爛額的話。我小時念《幼學瓊林》,仿佛還記得這個典,好像是說朋友幫忙未免過晚一點的意思。若是你還要我們幫忙呢,我是任何犧牲,在所不惜。」說著,將手上的茶杯舉了舉,表示盟誓的意味。

  令儀心裡這就想著:他們幾個人,就是浪漫一點,喜歡鬧著玩,這還有之;若說他們放暗箭傷人,或者不至於。尤其是老陳,什麼都帶著女態,哪有那麼狠的心呢?她心裡想著,手上捧了那菜單子來只管看。

  子布以為她不喜歡吃那上面的菜呢,便道:「不必客氣,只管換。」

  令儀一轉臉,說是不必換。手一帶,卻把面前這杯茶打翻了。

  茶由桌上淋到樓板上,由樓板縫裡,更淋到樓下房間去。這房間裡也有一對情侶在那裡吃飯,可把他們驚動了。這一雙情侶是誰?正是袁佩珠和周計春。你看這不是造化弄人嗎?

  §第二十三回 捉月拿雲躡蹤追舊友

  孔令儀到這西菜館子裡來吃飯,乃是無意中遇到了一班朋友,被人家強拉了來的,那底下的袁佩珠,是不是也被周計春強拉來的呢?這可是個疑問了。那樓板縫裡灑下來的水點,恰好是灑在佩珠的衣服上,連頸脖子上,也灑有幾點。佩珠看到心裡急了,拿著叉子,連連地敲著盤子,只管叫茶房。

  茶房進來了,佩珠大聲嚷道:「這樓上是什麼人在那裡吃飯?憑著什麼,要抖他的威風,把水灑到樓下來?」

  茶房立刻賠笑道:「這是我們的不對,樓板有了縫,我們早就該修理了,只因木廠子耽誤了,所以……」

  佩珠紅了臉道:「你胡扯些什麼?我問你樓上是些什麼人,在那裡吃飯?」

  茶房賠著笑道:「這個我們也不知道。不過是一位小姐,幾位先生。」

  佩珠冷笑道:「哦!也不過是一位小姐,幾位先生,並不是什麼總司令總指揮在這兒,他們灑的是什麼?可把我的衣服弄髒了。」

  茶房賠著笑道:「是放在桌上的一杯涼開水灑了,不礙事的。」

  佩珠道:「你去告訴他們,我姓袁,也不過是一位小姐。但是……」

  她高聲嚷著的時候,一面偷看計春,見計春坐在那裡有點局促不安的樣子,便問道:「怎麼樣?你不贊成我去質問人家嗎?」

  計春微笑著,佩珠將手一揮向茶房道:「你去罷,算我便宜你了。」

  茶房退出去。

  佩珠笑道:「你膽子真小,這是我們有理的事,怕什麼?」

  計春道:「不是那樣說,樓板上的水,漏到樓底下來,這是飯館子裡的錯誤,與顧客何干?在樓上的人,決不會想到水灑在樓板上,倒會淋到樓下人身上的。」

  佩珠道:「他們昏迷了,吃飯怎麼會灑下水來。」

  計春笑道:「你想,有小姐在座,人有哪個會不昏迷的嗎?」

  佩珠笑道:「你這有些不通,我勉強也算是個小姐,我在座,你怎麼不昏迷呢?」

  計春笑道:「我這就昏迷著啦。你不知道嗎?」

  他這雖是一句很平常的話,佩珠聽了卻是非常地陶醉,斜了眼角,向他望著道:「你這孩子!越來越會說話了。」

  他二人微睇淺笑的中間,自然也就把灑水的事情忘了。但是茶房因為灑了一回水,已經有很大的誤會,卻怕再有這類第二次的事情發生,也就悄悄地上樓對令儀這一桌人低聲笑道:「各位先生可別灑水了,水漏到樓底下去,灑在一位女客的身上。」

  陳子布就變了臉色道:「你這是廢話,你們飯館子裡的樓板,能把水漏到樓底下去,這是什麼建築?我們報告市政府,請你吃不了兜著走!」

  茶房聽著這話,也是很有理,又能夠對人家再說什麼?也就只得罷了。

  他們三男一女,很坦然地吃過了飯走下樓去,由佩珠那個雅座門口經過。朱盡直道:「密斯脫陳!別散,我們去打兩盤球罷。」

  佩珠一入耳,就知道是朋友的聲音,不知道同行的還有些什麼人,未敢冒昧叫人,趕緊走到門簾子下,掀開了一點門簾子,在裡面張望著,這不能不讓她大吃一驚。令儀正偏了頭,向這個雅座裡張望著呢。

  佩珠站在門簾子下,早是像觸了電一般,周身都麻木過去。計春見她老是在那裡望著,不明是何緣故,就也趕著走上前來,用手拍她的肩膀道:「你瞧什麼?」

  這一下子,才算將佩珠驚醒了。

  她回轉臉來笑道:「多謝你!剛才你攔阻我。幸是我聽話,不曾發著脾氣;要不然,可鬧了笑話了。剛才過去幾個人,有我兩個女同學在內,她們看到,不會說我無聊嗎?」

  計春道:「哪裡的女同學?」

  佩珠想了一想,才道:「反正我的女同學,你也不認識,告訴你,也是白告訴。」

  計春碰了這樣一個釘子,也不能用別的話來駁回,因為佩珠說的話,本來也就是對的,於是低了頭,用小匙子,慢慢舀著咖啡喝了。佩珠看到他有些難為情的樣子,分明是自己用言語將人家得罪了,心裡倒充分地感著惶恐,就把自己袋裡一條花綢手絹掏了出來,悄悄地送到計春面前笑道:「擦一擦嘴罷。」

  計春笑道:「這可了不得。喝咖啡嘴上又黑又黏,把這樣好的手絹來擦,未免……」

  佩珠咬了下嘴唇,點點頭道:「對了。我給了你一個釘子碰,你也必定要給一個釘子我碰呢。你說是也不是?」

  計春這才明白了,人家乃是一種苦肉計,也就只好笑笑了。女人肯對男子這樣將就,就難得了,還有什麼話可說呢?

  佩珠看他已經有笑容了,心中已是痛快得多,這就靠了他坐下來,笑道:「吃過飯,我們一塊兒聽戲去好嗎?」

  那聲音又低微又柔和,令人一聽到,就要起一種快感。所以計春一聽之下,也絕對說不出一個不字來,只向她笑道:「你又要請客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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