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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九


  令儀垂著頭,望住了她所握著袁小姐的手背,許久許久,才歎了一口氣說道:「我做夢也想不到,會栽了這樣一個大筋斗。」

  佩珠道:「這也無所謂大筋斗呀!你若是非嫁姓周的不可,你就叫他把那頭親事打斷了,切切實實地登兩段啟事,讓社會上全知道。你若是不願嫁姓周的,你離婚就是了。男的要和女的離婚,免不了許多困難;女的要和男的離婚,這是極容易的事。只要你把這話說了出來,事情就算完結。有什麼困難之處,鬧得你這樣愁眉不展?」

  令儀用很微弱的聲音,輕輕地答道:「你倒說得那樣容易。」

  佩珠道:「本來就是那樣容易。並不是我把事情說得容易了!」

  令儀道:「別的不用說了,以後談到孔令儀三個字,人家都會說是離過婚的小姐。我見著人,就不免矮上三尺;你說糟心不糟心?」

  佩珠道:「這個樣子說,你是願意和周計春離婚的了?你願和他離婚那就好辦。因為你的朋友,都為你要嫁周計春,追求你不到,所以大失所望之下,才來造謠言糟蹋你。你既然離婚了,又成了他們一個追求的目標,他們只有巴結你的分兒,那還能夠說你什麼?至於對社會上呢,孔令儀三個字,又不是鍍金招牌,沒有法子更換的。你不會改上一個名字嗎?」

  令儀沉思了一會道:「但是……」

  佩珠兩隻手握住了令儀兩隻手,連連搖撼了幾下,搖著頭道:「沒有什麼但是了。第一你的朋友都知道你是冤枉;第二北平社會上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你。即使知道你,也不知道你是長的,矮的,肥的,瘦的。你以後改了名字,你依然可以把新名字大出風頭。」

  令儀不由得歎了一口氣道:「唉!你以為我還要出風頭啦。我現在灰心到了一萬分,只要有這樣的屋子,可以容留我一輩子在裡頭住著。那麼,我就死在這屋子裡,不出大門了。」說著,她用腳在地上頓了兩頓,表示她那消極的決心。佩珠松了她的手,正色向她道:「我是和你商量辦法來了,你幹嗎老在我面前發牢騷?你不想一想,這樣的大問題,在家裡躺上幾天,一表示消極,就可以了事的嗎?我為了彼此的交情,來和你解圍,你怎麼倒是這樣的隨便呢!」

  令儀又握了她的手道:「我的姐姐!我現在是心慌意亂,什麼都沒有辦法了。」

  佩珠道:「你別慌!有話慢慢地商量。我暫時不走,在這裡叨擾你一頓午飯,你慢慢地籌劃著,也許可以想出一些辦法來。你想想是也不是?」

  令儀正在心亂如麻的時候,有個朋友在家裡和她談談,多少可以減少一些胸中的苦悶,於是也就依了袁佩珠的話,將她留在家裡吃午飯,兩個人把這件事慢慢地來談著。

  在她們談過了兩小時之後,也就有了辦法了。到了這日下午,佩珠告辭要走,令儀送到大門外來,佩珠握了她的手,輕輕著搖撼了兩下道:「你千萬不要性急,你千萬不要性急。天大的事,有了調人,就可以解決,何況你這件事,也不覺得怎樣地嚴重。我出來了,總讓你過得去。你放心好了。」

  佩珠雖沒有汽車,卻也有一輛自備的人力車,於是坐上車去,飛也似地向計春住的公寓拉了來。平常她要由令儀家裡走,令儀縱然是不用汽車送她,她也會討著汽車坐的;今天令儀要用汽車送她,她也推辭。

  到了公寓門口,剛一下車子,就看到計春反背了兩手,在大門口站著。她心裡就不由得叫了一聲:人無遠慮,必有近憂。計春為了和令儀常在一處,和佩珠是很熟的,這就笑著鞠了躬道:「袁小姐!也到這裡來了,拜訪朋友來了嗎?」

  佩珠笑著,眼珠向他一轉道:「對了。我是來拜會朋友的,請你引一引路行不行?」

  計春哪裡知道她是要拜會哪個房間裡的客人,只是她說明了叫引路,自己卻是推辭不得,於是笑著連說可以,就在前面走。

  進了大門,轉過了第二個院子,再拐彎到第三跨院裡。計春只管是走一截路回頭看看,以為自己走的路,究竟走得對是不對呢?可是佩珠笑嘻嘻地,只管在他身後跟了走,並不置可否。計春也有計春的算盤,心想:我知道你要向哪裡走,且把她先引到我屋子裡去坐一會再說。

  他走到了自己房門口,便向佩珠笑著點了一個頭道:「請到我屋子裡坐坐好嗎?」

  佩珠笑道:「我們交了這樣久的朋友,我還沒有來過呢。我也應當瞻仰瞻仰。」

  她口裡說著,人更是爽直,那高跟鞋子,走著的咯的咯作響,表示她那番得意的情形。

  計春手扶了房門,閃在一旁,倒是跟著她後面走進去。佩珠走到屋子裡,將那個手皮包夾在懷裡,昂了頭,四周觀看著,將一隻高跟皮鞋尖,連連地在地板上點了一陣,表示著賞鑒自得的神氣,四周全光顧遍了,她才將皮包放在茶几上,然後一挨身在沙發上坐了下來。

  計春看到這一番從容不迫的樣子,並非急於要找什麼朋友,她的來意,倒有些奇怪了。心裡這就想著:必是幫著孔令儀來責備我的。於是倒了一杯茶,兩手捧著送到佩珠面前放下,笑道:「請用一點茶罷。既來之,則安之;可以先休息休息。你那朋友貴姓?可以讓茶房先去打聽打聽,看看在家沒有。」

  佩珠向他瞟了一眼,笑道:「密斯脫周!現在學著也得會說話了。你問我那朋友姓什麼嗎?我那朋友姓周。」

  計春道:「哦!倒是我同宗。他住在哪一號房間呢?」

  佩珠眉毛一揚道:「你這兒房間是多少號?」

  計春道:「是八號。」

  佩珠笑道:「好!就算是八號罷。」

  計春笑道:「難道說袁小姐到這裡來,是來會我的?」

  佩珠將兩隻腳伸著,一隻腳架在另一隻腳上,顛簸了幾下,身子也就隨了兩條腿,顛簸了一陣,向計春道:「你猜呢?」

  這三個字說得非常之妙,她要說是的吧,嘴裡不便說出來;不是的吧,說明了倒有些得罪朋友。所以倒反讓問話的人去猜,看你怎樣的措詞。計春雖然是學得了一些交際,可是面皮還很嫩的。這話也就不大好說,只是向著佩珠微微笑了一笑。佩珠伸了半個懶腰,帶著笑容,默然了一會,然後才向計春道:「你和孔小姐感情很好的,怎麼會鬧翻了呢?」

  計春搖搖頭道:「她的脾氣太大,遇事又不容人家解釋,她一開口就要離婚,什麼都不許商量。其實呢,離了婚也好,從此以後,我還是好好地去念書罷。」

  佩珠將茶几上的手提皮包,取到手裡,打開來取出裡面的粉撲粉鏡,半側了身子,緩緩地撲著臉。她右手將粉撲子放到皮包裡去,左手還拿了那杯口大的粉鏡,握在手心裡,遠遠地向臉上照著。她時而頭偏左,時而頭偏右,好像在那裡找鏡子的光,而其實她那雙眼睛,卻由鏡子上面,向計春臉上看來。計春對於她今天這一來,本就有些可疑,加之她這一番故意撩撥的行動,便有兩三分明白。可是平常也曾聽到令儀說,袁小姐是交際最濫的一個人,太不顧身份,男朋友得她好處的也有,受她害的也不少。想到這裡,自己立刻就警告著自己,這一回和令儀混到一處,已經逼得死去活來,剛剛解開了繩索,不要又纏繞上了,於是假裝心裡很焦急的樣子,兩手插在西裝褲袋裡,在屋裡只管走來走去,頭低瞭望著地板,躲開了佩珠的目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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