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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八


  令儀本訂有五六份報,大大小小都有。今天將各報一翻,竟是一家也不曾遺失,完全把這消息登載了。令儀頓了腳道:「他們全登了,要什麼緊?我就全告他!」

  回頭一看,老媽子怔怔地站在一邊呢。便瞪了眼道:「怎麼不給我打洗臉水?」

  周媽道:「水都涼了。正等著伺候您啦。」

  令儀紅了臉道:「你們這些人,都有些不識抬舉。平常待你們太好了,你們就一點也不怕我,做什麼事都很隨便。哼!好歹有那麼一天,要我大發脾氣的。老劉呢?」

  這三個字的聲音,卻來得格外地大。劉清泉道:

  「在門外邊站著啦。」

  令儀道:「你一早就到這裡來幹什麼?是知道報上登了我的消息,你打算羞辱我一場嗎?」

  劉清泉笑道:「那我怎麼敢呢?我也是怕小姐瞧了這一段報會生氣,所以特地跑了來瞧瞧,看看有什麼事沒有?」

  令儀道:「有什麼事呢?人家毀壞了我的名譽,我就得去告他賠償我的損失。」

  劉清泉道:「告人家不著吧。人家沒有在報上登出你的名字來呀!你要是出頭告人家,不是自抓著金片子向臉上貼嗎?」

  令儀也不做聲,匆匆地洗完了臉,就來找她的表叔余子和。他正在書房裡看書呢,好像是很鎮靜,並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。令儀一進來,他就迎著笑道:「大小姐!也不必生氣,這是交際上免不了的事情,我看一定是不滿意于你的朋友,放出來的謠言;好在這報上也沒有指明著是誰,含糊過去就算了。你一定要去追究,反而不妙。」

  令儀道:「難道我就罷了不成?」

  餘子和道:「你若是有這件事呢,你要追究的話,豈不是把事情更加一重證明嗎?你若沒有這件事,讓他們說去,不久也就自然水落石出了。」

  令儀一聽,話不投機,又發了她那大小姐的脾氣,扭轉身軀就走開了。心裡可就想著:他說,這段新聞,是我失意的朋友放出來的,這倒有些像;這其中袁佩珠小姐,和這班人還是接近的,我去訪一訪她看。若是在她口裡找出一點消息來,我再和這個人算賬。腦子裡忽然泛出了這個主意,就一點也不考量,立刻吩咐汽車夫開車,坐上車子,就向袁小姐家裡來。

  都市裡面,代步的東西,那要以汽車為最快的了。但是令儀心裡有事,坐在汽車上,依然還嫌它走得太慢。偏是這輛汽車,又喜歡出事故,走到十字街頭,街中間的巡警,橫著手一攔,車子走不過去了。當那車子停著的時候,街上賣報的小孩子,拿了報高高地舉著,就叫到車子邊來道:「瞧哇!財神爺的小姐,愛上了豆腐店小掌櫃的新聞。」

  令儀聽了,就不由臉上一紅。偏是那汽車夫偏了頭向車子後望著,大有買上一份之勢。令儀只得敲著座前的玻璃板道:「快走罷!快走罷!」

  車子開到了袁家,又給她一個打擊。便是她一下車,門口聽差迎了出來,向她笑道:「我們小姐,剛剛出去呢。你要有什麼事?留下一個字條罷,也許她一會兒就去拜訪你呢。」

  令儀道:「不必了。回頭再通電話罷。」說畢,剛待要扭身走開,後面就聽得有噓噓的聲音道:「就是她,報上登的就是她。」

  回頭看時,乃是幾個小孩子,半閃在屏風後面,還是袁小姐的侄兒侄女。這只好裝聾不聽見,悄悄地走開了。

  上得汽車來,車夫問上哪裡去,便答道:「哪裡也不去。回家!」

  汽車夫也知道小姐今天的脾氣發了。不敢多說,開了汽車回來。

  令儀在餘家,住的是正屋之外的一個小跨院,進出必須由正屋面前經過。往日她總是穿高跟鞋子的,所以那橐橐的聲音,一由窗子外面經過,屋子裡便有人迎接出來。今天她是穿了便鞋來的,在院子裡,卻是一點響聲沒有。所以她儘管走她的路,那屋子裡卻也儘管說他們的話。

  令儀由那裡經過,稍稍地注意一聽,就聽到他們所談的話,正是自己離婚的事情。心裡這就想著:你們和我是這樣親密的人,也是這樣地議論我,那些和我沒有關係的人,為什麼不說?怪不得街上賣報的小孩子,大喊著看新聞了。自己悄悄地溜進屋子去,將房門關上,一個人坐在屋子裡想著:這件事教我怎麼樣子辦,還是離婚呢?還是不離婚呢?若說離婚,人家硬指著我失身于姓周的,讓姓周的白撿一個便宜去了;我嫁起人來,就不免要發生問題。不離婚吧,便算是他把家裡那頭親事打退了,人家也會說我無聊,何以拋了千金小姐的身份,嫁這樣一個開豆腐店的小掌櫃?自己好強太甚,一時要壓倒馮子雲,糊裡糊塗和姓周的訂了婚,不想作繭自縛,於今轉害了自己了。她這樣地想著,有一天的工夫,自己不曾解決,這一天也就不曾跨出院門。

  她表叔余子和,知道她是難為情,也不來看她,只是吃飯的時候,叫女僕來請她去吃飯而已。但是她覺得孔令儀這三個字,已經在人口裡說爛了,本人見了人的面,更是怪不好意思的,所以只推著身上有病,掩上了房門,再掩上了跨院的門,只在屋子裡躺著看幾篇小說,而其實看小說還是一個名,眼睛在書上,心卻在大門外滿處地跑:有時在安慶,看到父親的怒色;有時在公寓裡,看到計春無可奈何的神氣;有時又在交際場合,看了男朋友的冷笑。

  她三天沒有想出一個妥當辦法來,三天也就沒有出門。終於是旁人看到她沒有動靜,忍耐不住,來和她出了一個主意了。

  §第二十二回 接木移花突來和事老

  到了孔令儀在家中藏躲的第四日,那位和她素共交際的袁佩珠小姐,就來探望她了。袁小姐到余家來,已經是熟路。在門房裡,並不經過打招呼的手續,徑直向裡走。到了那個小跨院裡,她的高跟鞋子,驚動了裡面院子裡老媽子,就迎出來笑道:「喲!袁小姐來了。孔小姐病著呢。我給你瞧瞧去罷!」

  佩珠笑著搖搖手道:「我又不是什麼外人,還跟我來這一套做什麼?」

  她口裡說著,人已經踏到了小客廳的房門口。

  令儀在玻璃窗子裡面,已經看得清楚,連忙搶著推開門,伸出半截身子來,只管向她招手。袁佩珠搶上前來和她握手。連連搖撼了兩下。走進屋子來,第一句便道:「孔!我很替你煩惱,但是現在過渡時代,這是應有的現象。哪個青年人,也免不了有這種打擊,這有什麼關係?」說時,握了令儀的手,一同在一張沙發椅子上坐下。

  令儀道:「報紙真正可惡!他們只登我的姓,不登我的名字,叫我一點沒有辦法。可是熟人一看報,便知道說的是我了。他們對我說了一些什麼?」

  令儀所說的他們,就指的是她一班男朋友而言。佩珠聽到,也就心領神會的,就笑著搖搖頭道:「你怎麼這樣的想不開。報上那些謠言,不就是他們造出來的嗎?他們既然造了你的謠言,你還想到他們面前去打聽消息做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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