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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三


  這句話的聲音,說得非常的粗暴。倒嚇了菊芬一跳,也就情不自禁,拖著聲音,叫了一聲哎喲!

  虧世良回頭看到,這才站了起來,笑道:「你什麼時候走出來的?我一點不知道。」

  菊芬道:「我早就出來了。看見乾爹在想心事,沒有敢做聲,不想你倒嚇了我一大跳。」說時,還不住地用手拍著胸口。

  周世良笑道:「這真對不住了!我是在這裡罵計春,恰好你碰著來了。」

  菊芬道:「乾爹!你一大早爬起來,茶也不喝,臉也不洗,事情也不做,就坐在大門口罵我計春哥,這是為了什麼?」

  周世良一時大意,對她說了實話,是罵計春的。現在讓菊芬連駁帶問,卻是說不出所以然來,只是歎了一口氣道:「瞎!你哥哥離開了我,有些不聽話。你不要問了,問得我心裡很難受。」

  菊芬究竟是個小孩子,看看世良的顏色不好,就不敢追著向下問了。但是這樣看起來,自己疑心世良發愁為的是計春,這一猜完全猜著了。有了這樣的事,如何能夠不問?當時在街上站了一會,想得了一句話了,便道:「乾爹!我給你去倒一碗茶喝罷。」說著這話,人就向屋裡走了來。

  這時,倪洪氏正在灶口裡燒水呢。菊芬牽了倪洪氏一隻衣袖,將她拉到臥室裡來。於是把剛才所看到的事,從頭至尾,告訴倪洪氏聽了。因道:「你想想看,這能說是一點事情沒有嗎?」

  倪洪氏仔細想著,果然的;若沒有事故,世良不會這樣懷恨的。於是走到前面店房裡來,叫道:「周老闆!天色大亮了,買賣快要上門啦!你還不進來作貨嗎?」

  世良這才一手拿了旱煙袋,一手拿了那把小竹椅子,懶懶地走進了屋子來。向倪洪氏苦笑著道:「把你娘兒兩個吵了起來,倒讓你們不能睡覺。」

  倪洪氏道:「我幫著你老少兩個把店房裡事情弄清楚罷。小四子!你下鋪門。周老闆!你來沖漿。我和菊芬替你包豆干,先包出一批貨來再說。」

  世良還不曾做聲,小四子聽說有人幫忙,首先就高興起來,立刻卷了袖子,就去開鋪門。那鍋裡的豆漿,正燒得熱氣騰騰的,向半空裡噴騰著。

  一個勤儉為本的人,看了工作當前,卻也是不能完全置之不理。周世良只得拿了一把大木瓢,由鍋裡舀出漿來,向大缸裡沖將下去。在大家這樣忙於工作的時候,也就把各人的心事,放到一邊,一直把早上這一批買賣混過去了。

  倪洪氏就向周世良道:「你心裡想寬一點罷!何必一個人生悶氣呢?」

  世良一想,倪家母女,總算不錯,自己怎能夠過拂人家的好意。只得帶了旱煙袋,跟了倪洪氏到後院去了。

  菊芬心想:這兩個人到了一處,不免要提到今日早上的事,回頭說明了,卻是我多嘴,我不如避開了他們罷。因為如此,菊芬在店房裡坐著,照應買賣,想不到後面院子裡去了。

  不到一小時之久,門口來了一個郵差,將一封信高高地舉起來道:「周家的快信,北平來的,快蓋戳子罷。」

  菊芬聽到,心裡一機靈,恰是小四子又不在店房裡,立刻跑了上前,接過快信與回執,將豆腐店的水印,蓋上了一方,立刻打發郵差走了,就把快信揣在身上。當時她也不看,拿到背著人的所在,先看了個大意,大致是明白了。

  到了這天晚上,就詳詳細細地對母親說了。當晚母女兩個人,哭了一場,並沒有讓周世良知道。倪洪氏不但對計春並沒有什麼怨言,而且反將菊芬勸了一頓,叫她把事情看破些。

  到了次日,除了周世良之外,又多了兩個愁人。世良不到後面來,倪洪氏母女也不到前面去了。這樣的又混過了一天,到了這日晚上,世良結過了當日的瑣賬,裝了一布袋煙葉,揣了一盒火柴,手扶了旱煙袋杆,就踏了一雙鞋,慢慢地走到後面院子裡來。他在院子裡就叫道:「菊芬!你娘兒兩個睡覺了沒有?」

  倪洪氏就在屋子裡答道:「沒有啦!我正想到店房裡去,找你談談呢。請進來坐罷。」

  周世良走進她們正中的屋子裡來,見她的臥室,已是把一個半舊的布簾子垂了下來,倪洪氏手揉擦了她的眼睛,掀著簾子走出來了。向世良笑道:「菊芬睡了,你請坐罷。」

  世良道:「這孩子我今天一天不曾見著她。」

  倪洪氏也沒有做聲,將茶壺斟了一杯熱茶,放到世良面前,好像她預先知道有人來談話似的,桌子正中,放了一盞罩子煤油燈,燈芯擰得大大的。倪洪氏坐在對面一張椅子上,正著顏色向世良道:「周老闆!你一肚子心事,為什麼不和我們娘兒兩個說明白了呢?自古道:『三個臭皮匠,抵個諸葛亮。』你若跟我們說明了,我們能夠替你分憂解愁,也未可知。」說著,自己牽牽懷裡的衣襟,又咳嗽了兩聲。

  周世良一看這種情形,肚子裡的話,是不容再隱瞞的了。便皺了眉道:「我也沒有得著計春的信,究竟是怎麼一回事,我也說不清;我本想自己到北平再去一趟,可是又離不開身來。」

  倪洪氏站起來,連連搖著兩下手道:「周老闆!你不用著急,我比你明白得多呢。」說著,她走進房去,手上捧了一遝折好的乾淨衣服,放在桌上,衣上又放了一封信,已經拆了口子。

  倪洪氏道:「這件事要怪菊芬,她偷著接了你的信,就拆開來看了。一看信之後,才知道是這樣一回事。菊芬年紀小啦,一不瞎,二不聾,三又不是瘋子,還怕尋不到婆婆家嗎?這桌上是你老放的定禮,你可以收了回去。我們先議的那場婚事,就此一言了事,讓計春自己訂的親事,圓圓滿滿地,白頭到老。你先看這封信,你就明白了。」

  周世良突然地聽了這些話,真有些摸不著頭腦。且先把這封信拿起來看,究竟是怎麼一回事?信上寫的是:

  *

  父親大人膝下:

  敬稟者,自大人別後,兒就分向各校投考。但因為省中所學的功課,和北平各校考的功課,差得很遠。正在為難,幸得孔令儀小姐幫忙,一力擔任學膳各費,同她進外國人辦的大學高中部,我兩人日夜在一處研究功課,情投意合,現在已經訂婚。

  兒想在現今時代,戀愛神聖,婚姻自由,父母做主買賣式的婚姻,當然不能算數。因特快信告稟,請向倪家提議,把以前婚約取消。

  孔小姐是我省孔善人之女,門第身份,比我家要勝過萬萬倍,這樣的婚姻,豈能錯過?有了孔小姐幫忙,一千八百款子,不算回事。只要父親回信來,倪家婚事,可以取消,兒立刻寄錢與父,回家養老,不必開豆腐店了!這樣一來,我得了良緣,父親也免得有兒受累,豈非一舉兩得?

  若是父親不答應兒這個要求,兒就與家庭脫離關係,永遠不回家鄉,父親和倪家,也沒有別的法子吧?兒的話,說得很直的,望父親仔細想想。

  專此,並叩金安!

  兒計春稟

  *

  世良看了這信上言語,怎能夠不氣得周身抖顫?臉上也就青紅紫白,顏色變個不定。倪洪氏很從容的樣子,向他笑道:「你只管坐下,我們慢慢談罷。」

  世良手裡捧了那封信,只管發了呆,哪裡坐得下來。倪洪氏道:「周老闆!我也替你想了兩天了,你只有這個兒子,難道能夠為了婚事,就把他舍了不成?再說,這孔家小姐,既是財主的女兒……」

  世良道:「大嫂!你這是什麼話,難道我還是個嫌貧愛富的人嗎?」

  倪洪氏道:「我也知道你不是嫌貧愛富,但是他已經下了決心了,非娶孔家小姐不可。你若是把他婚事打退了,他就不回家了,我就是把女兒許給他,不也是守一輩子活寡嗎?為了我女兒終身打算起見,倒不如答應了他,彼此一刀兩斷,以後我女兒也好另找人家呀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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