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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四


  周世良將那封信又看了一遍,放在桌上按了一按,表示很出力的樣子。這才頓了一頓,向倪洪氏道:「大嫂!我的兒子,你不是很喜歡的嗎?你不是說:這個女婿,你是最疼愛的嗎?像你這麼說,你以前的話,都是假的嗎?」

  倪洪氏歎了一口氣道:「慢說是女婿,就是兒子,又怎麼樣呢?他不愛我,我愛他也是枉然呀!周老闆!你把這幾件衣服收了回去,你給我們孩子的定禮,就算一筆勾銷了。婚事呢,以後也就不必再談。」

  周世良道:「這又不是什麼珍珠寶貝,還要退回作什麼?就算這親事打退了,這孩子叫過我幾年的乾爹,乾爹做兩件衣服乾女兒穿,那也不算為過吧!」

  倪洪氏道:「你說不是珍珠寶貝,我把它比珍珠寶貝還看得重呢。我必定要退回給你,我心裡才會坦然。至於你說到幹女那一層的話,你願意認菊芬做幹女,我也很歡喜的。我一定讓她跟著叫乾爹,叫了下去。你願意和幹姑娘做兩件衣服穿,我也很高興收下的。但是只能讓你另外去做,原來算是當定禮的那幾件衣服,我不能要她穿,她要穿了,就是你周家的人了。你說那是幾件舊衣服罷,我可是把它當珍珠寶貝還你呀。」

  世良望了她許久,見她是正正經經地說著這些話,不像是說笑,也不像是生氣。眼睛望了她時,左手扶了旱煙袋杆,塞到嘴裡去,右手兩個指頭,卻塞到煙葉袋裡去,只管掏煙葉去。好容易掏出一撮煙葉來,放在煙斗上了,這才慢慢地擦了一根火柴,將煙葉點著,因坐下來噴出兩口煙,這才從從容容向倪洪氏道:「什麼話我都不說了。大嫂!我只問你一句,為什麼你一定要把這婚事打散呢?」

  倪洪氏微笑道:「你這個老人家,自己真是有些不明白。並非我一定要拋開這可愛的姑爺,實在這可愛的姑爺,他不要我這討厭的丈母,那有什麼法子呢?他下了那個決心,是挽不回的。只看你這幾天愁眉不展,也就大大的為難了。我若是死守非把女兒嫁你兒子不可,他一氣脫離了家庭。我沒有了女婿,連你也沒有了兒子,鬧得大家魚死網爛,何苦呢!」

  世良靜靜地抽著煙,忽然用腳一頓,跳了起來道:「孔家這個賤丫頭,實在是個下流東西。她見我兒子年輕好學,就這樣勾搭他,她毀了我們周倪兩家,我追到北平去,我要把她殺了!」

  他說話的時候,一手拿了旱煙袋比畫著。說到一個殺字,將旱煙袋捏著向下一砍,作一個殺人之勢。不料他這一下砍得太凶,那煙斗子向桌上一砸,砸得啪嚓一聲,把旱煙袋一碰兩節。

  倪洪氏看到,早是臉上紅裡發白,白裡發青起來,呆了兩隻眼睛向世良望著。世良也覺自己過於粗魯,就向倪洪氏賠笑道:「大嫂!嚇了一下子吧?我是心裡氣昏了。」

  倪洪氏定了一定神,才笑道:「你瞪了兩隻大眼,那樣砍了下去,真把我駭著了。其實這件事,也不怪孔家小姐……」

  世良搶著道:「大嫂,你真是寬宏大量,人家把你女兒婚事拆散,你還說是不能怪她。」

  倪洪氏正色道:「我是真話。周老闆!你可不要胡來,動刀動斧,那萬萬使不得!」

  世良見她按了胸襟,身子微微向前升起一點,正正地板了面孔,像個鄭重其事的樣子,並不是假意,這倒奇怪了,於是昂著頭想了一想,哦了一聲道:「我明白了!孔家那丫頭,待你有點好處,你記著她的恩典,願意把女婿讓給她吧?」

  倪洪氏笑道:「你這是笑話了。無論一個人有怎樣大的恩典,他也沒法子讓別人害兒害女吧?我若是為了她以前周濟過我,舍這幾間屋子給我住,我就把女婿讓給她,我這人也就太不知道輕重了。周老闆!你不用猜了,我的心事,你猜不到的。」

  周世良將那半截旱煙袋拿在手上,放在嘴裡是不可能,丟到地下去,這是一件相隨多年的東西,又有些捨不得,站在一邊,只管發愣。

  倪洪氏見他那種神氣,已是忿恨極了。這倒不能不有些害怕,就向他笑道:「話呢,我是這樣說了,周老闆!你就仔細去想想罷。這衣服你既是不肯拿走,暫時放在我這裡,那也不要緊。」

  世良彎著腰,把跌在地上的那半截旱煙袋撿了起來,拼合了一陣,沒有做聲,只得兩隻手各拿了半截旱煙袋杆,就這樣走了。

  倪洪氏以為今天晚上這一番話,激動得他太厲害了,他不免發生一點誤會,有話留著慢慢和他商量罷!也就沒有再說什麼了。可是這一晚上,周世良又沒有睡得好覺,整整地想了一晚。

  到了次日,他依然早起做事,把早上這一批買賣做完了。他穿了平常到江邊去挑水的短衣服,卻一直來拜會他的新親翁孔善人孔大有。

  孔家那個八字門樓,兩扇黑漆大門,釘著白銅環,還是那個樣。只是大門裡幾棵樹,越發長得高大了。世良在門外徘徊了兩個圈圈,並不見有人來往,他不是平時那樣有耐性,舉起手來,滴答滴答,在門環上亂打了一陣。這一片響聲,早是把裡面人驚動著跑出幾個來了,一連聲地問著什麼人?

  周世良將短夾襖的袖子,慢慢地翻了向上卷著,瞪大了眼,望著來人道:「我是開豆腐店的周老頭子,見你們老爺有緊要的話說。」

  跑出三個人來,都是這裡的老聽差,世良就是不報告,他們也自認得。有一個就向他笑著說:「你這老傢伙,什麼事這樣氣鼓鼓地,一定收租的人催你的店租催得緊一點了。」

  周世良冷笑一聲道:「你們把眼睛睜開一些罷。你們接著北平來的喜信沒有?你們大小姐,不是新近訂了婚了嗎?」

  聽差道:「對了,這與你有什麼相干?」

  世良冷笑道:「你們還睡在鼓裡呢。我告訴你罷,那個男孩子,就是我的兒子。」

  聽差們聽了這話,都愕然起來,大家望著他的臉。

  世良道:「你們不用奇怪,我問你們的姑爺,是不是姓周?是不是同鄉?是不是新到北平的?若是對了,那就是我的兒子了。」

  一個聽差點頭道:「我們也聽見說的。這是大小姐來信提著的話,我們也鬧不清楚。但是我們聽說姑爺家裡,是鄉下一個財主呀。你不要冒充。」

  世良在懷裡掏出一封信來,高高地舉著道:「有信為證。你說我冒充,我為了不願意這頭親事才來的呢。什麼話和你們說也是白說,你趕快進去告訴你們老爺出來見我。你就說,他不必嫌我窮,我是來退親,不是來攀親的。」

  他說著這話,把信依然揣到懷裡去,兩手鬆開短衣外面的板腰帶,重新又系了一次,兩手叉腰,瞪了大眼,向裡面望著。大家見他來勢洶洶,不像是一點沒有憑據的,就把他讓到外面門房裡坐了,一面進去報告。

  那孔大有連接了女兒的快信和電報,說是和同鄉周計春訂了婚,正在這裡納悶,自己原是周家子孫,同宗裡面,哪有什麼了不得的人物,會讓女兒看上了?這段婚姻,可不能冒昧答應。除了一面回復令儀的電報之外,一面在省垣打聽周計春的家世。現在周世良跑來這樣一說,他倒不能無疑;好在來人是說退親的,不是攀親的,倒也不必拒絕他。只是自己親自出來相見,總怕有些不便,於是派了他手下的內賬房先生,請世良在小客廳裡談話。

  世良看那賬房穿了一件半舊的古銅色湖縐長夾袍,微微地卷了一小截袖子,頭戴一頂瓜皮小帽,向後仰著帽頂子,鼻樑上架了一副大框眼鏡,右手兩個指頭,夾了小半截煙捲,一見人之後,捧了兩隻拳頭,比齊了鼻尖,口裡連說請坐請坐。

  世良見不是孔大有自己出來,便道:「你們家老爺不在家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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