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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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計春一聽,這傢伙說話,未免誠心欺人,說好了十塊錢一間,他看到我願意租了,又漲上了兩塊錢,那都罷了。這一間小的,也要漲我一些錢,未免故意搗亂。本當負氣不租,可是看看那房子,實在是好,為了自己種種事情便利起見,不應該到別處去租。而況這筆錢就是令儀給的,又何必替別人捨不得呢? 他想來想去,終於是走上了賬房先生那算盤上的路,掏出一張五元鈔票,把一間大房子定了,一切都依了賬房的話辦理。他又轉念一想:既是把房子定了,遲早都是搬出來,也就不必在別人會館裡流連。因之坐了人力車子回來,當時就回房收拾行李,要搬到這家大樂公寓來。 當他將行李一齊捆束好了的時候,長班就走了進來了。他向計春捆束好了的行李,各瞟了一眼,然後微笑道:「你果然就搬走啦?搬到哪裡去?」 計春道:「搬到我一個姓馮的先生家裡去住。」 長班道:「有信就向那裡轉嗎?」 計春連連答應道:「不不!有信來,請你給我留著,我自己來取去就是了。」說時,心裡同時想著有這樣的事要重托他,不能不給他幾個錢,先博得他的同情,於是掏出身上帶的那卷鈔票來掀了一張,交給長班,讓他去破開。長班一看之後,心中更有數了。他哪裡會有這些個錢花,這就微笑著,接了計春的錢,拿出去換去。 計春自己也有些省悟過來,若是讓長班去叫車,說明了到公寓裡去,那明明是走漏消息於人,結果必會讓劉清泉知道了去。於是自己走出去,雇好一輛人力車,監督著車夫,將行李搬上車去,自己也不坐車,站在會館門口,等長班換錢回來。 長班回來了,交錢到他手上,他就抽出一元鈔票,交到長班手上,也不和他說明所以然。回轉頭來,就向拉著行李的車夫道:「走罷!走罷!」 車夫扶了車把道:「先生!你自己不坐一輛車?」 計春道:「不用,我到胡同口上去再坐車罷。」 他說著這話,扶了車子的後面,就向前面推了去。這長班看了他這種慌裡慌張的神氣,心中不但不能釋然,倒反加上一層疑惑,卻悄悄地跟隨著到胡同口上來。 計春出得胡同口來,倒是如釋重負,就雇了一輛人力車子,很坦然地坐到公寓裡來。當公寓裡茶房和他收拾房間的時候,他就打著電話去告訴了令儀,說是一切都佈置好了。 在這天晚上,令儀帶了四包點心,四個罐頭,還有一大篋子水果,親自送到公寓裡來。計春在這種無人的所在,和令儀又是這樣地熟識,他的口才也就跟著出來了。他望了桌上堆的那些蒲包紙盒,向令儀微笑道:「一而再,再而三地只管要你破鈔,我心裡頭實在是過意不去。你自己說罷,我應當怎樣地感謝呢?」 令儀將手上拿的那個肉色皮包,輕輕地向桌上一放,頭並不動,只斜轉了眼珠,向計春瞟著。然後微笑道:「我是不要人家感謝我的,不是我自吹一句,我心裡想要什麼東西的話,我自己總可以拿錢去買,用不著別人來送我。」說畢,看到身邊有一張椅子,就半側著身坐下了。 計春道:「雖然是那樣說,不過在我這一方面而論,總不應該得了人家的好處,並不報答人家。」 令儀道:「有你這樣好的心眼,那就是報答我了。」 計春聽了這話,倒有些莫名其妙。這就向著她問道:「怎樣就算報答了你呢?」 令儀兩隻腳是互相地交架著,將上面一隻腳的皮鞋高跟敲了地面得得作響,同時身子也搖撼不定,然後向計春微笑道:「你難道不懂得精神上的安慰,比物質上的安慰,要強得多嗎?你有這幾句話,就是……就是……」說到這裡,她噗嗤一聲笑了。在這種情形之下,計春坐在她對面一張椅子上,神情倒真有些恍惚,可是他一時答覆不出來。 令儀並不介意,反笑問他道:「我這話你懂是不懂?」 計春被她如此問著,真是無話可說,只好向她笑。令儀道:「不是說笑話,你要明白,我一切都是真意待你,你不是總嫌那位馮先生督著你嗎?最好的辦法,從此以後,你就不必上他的門。」 計春聽了這話,卻是半天不敢做聲。 令儀道:「你不就是為了你父親拜託他,把你送進一個學校去嗎?這值什麼,我就可以替你包辦。」 計春笑著搖了兩搖頭道:「你這話說得我有些不大相信,你自己考學校,還再三再四地去求他,怎麼到了現在,你就能替我包辦進學校呢?」 令儀笑道:「這有個原因,以前我總想進一個有名聲的學校,也好在我父親面前交一篇賬。既然求不得人情,我就不必找有名聲的學校了。北平這地方,只要你交出學費來,那就不怕沒有學校考進去。」 計春道:「像交學費就可以進去的學校,恐怕沒有什麼學問可求吧!據說,那種學校,叫野雞學校,我們能夠進那種學校去念書嗎?」 令儀聽說,這就不由得紅了臉,因道:「凡事不能一律而論,資質不好的人進好學校,恐怕也念不出書來。資質聰明的人,就是進那不相干的學校,未嘗念不出書,事在人為罷了。」 她說時不但臉色是紅了,而且眼睛也睜得很大,兩個臉腮子,也有些向外鼓著。看她那個樣子,竟是有些生氣了。 計春心裡一想:自己受著令儀這樣大的恩惠,怎好把人得罪了?只是話已說錯了,悔也無益,要說用話來解釋吧,又不知道如何解釋才好。便向了令儀,嘻嘻地微笑。然而他臉上的紅暈,便已紅到耳朵後面去了。 令儀也沒有什麼話說,將那個手皮夾拿到手中,打開來對裡面的鏡子照了一照,依然關起來,向桌上放下,站了起來,兩隻手拂了幾拂身上的灰塵,手按了皮包,懸起一隻腳來,在地上連連點了一陣道:「我就不坐了。」 計春雖明知道她不免生著氣,然而又不會說留客的話,只好也跟著站了起來。令儀見他並不說什麼,便道:「明天會罷。」說完了這一句話,她拿起那個手提包就走了。計春跟在後面,一直看到她上了汽車,方才走回房去。 到了房裡之後,坐在椅子上,望了桌上擺的那些禮物,不由得發了呆。要說令儀待自己這一番情意,實在是好,說她會用錢,她是個千金小姐,這很不足以為奇。若說她喜歡玩,年紀輕的人,哪個又不喜歡玩?而況這些事,都是個人的私德,我不能因為她個人的私德,抹煞了她待我的那一番好處。如此想著,心裡越發地過意不去,就背了兩隻手,在屋子裡踱著大方步子。在屋子裡走了幾個圈圈之後,轉念一想,令儀這個人,也未免太過分了。我僅僅地對她說了這兩句話,她就發著氣走了,莫不是以為我常常受她一點好處,她就在我面前擺起架子來嗎?要是這樣,我討了你做女人,那真還應當天天跪床踏凳呢!於是站在屋子裡發呆。向了那令儀剛才坐的那個地方,只管去出神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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