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現代青年 | 上頁 下頁
六〇


  因為注意著那椅子,不覺地又看到桌上放的那些禮物上面去了。他想:我由會館裡搬到公寓裡來,並算不得什麼盛典,你看她卻鄭重其事地,辦了這些禮物來。而且自己又哪裡有錢住公寓,不都是花著人家的錢嗎?我不曾感激人家,倒把人家得罪了,想來想去,這總是自己的不對。人家如此款待,為什麼不在言語方面,敷衍敷衍人家呢?就是我覺得她的話不對,放在心裡好了,何必說了出來呢?這樣自悔了一陣,又覺得這並不是自己的不對。我說那種野雞學校,不可進去,這是一個求學的青年應該有的態度;若是她說進野雞學校,自己也就附和著她,說是可以進那學校,那麼,父親千里迢迢,把自己送到北平來,為著什麼?就為了進野雞學校來的嗎?

  他一轉念想著了父親,那個枯瘦的臉,和那黃而且黑,筋肉怒張的兩隻手臂,就好像在他面前,幻出了一個影子。想到了這影子,便又繼續地想到了父親挑江水推大磨的那種情形。父親辛辛苦苦,掙扎著幾個錢,讓自己來求學,他為著什麼?就為了我到北平來住著,混一個學生的資格嗎?若不是來混一個學生資格的,自己就這樣和令儀一處混著,那只有一步一步地向下墮落,還能求什麼學?不聽到孔小姐說了嗎?要到好一點的學校去,那不過為著求一點名聲好聽。進那野雞學校,只要交了學費,這責任就算盡了,那麼,無論進一種什麼學校,都是好玩而已。和她在一處廝混,那可斷言一下,決計混不出一點好處來。

  父親花了許多血汗錢,把自己培植到初中畢了業,對於自己的前途,那真抱著無限的希望。自己若是就這樣把學業荒廢下去,有一天自己回家,或者父親來了,怎樣地去交這一篇賬?迷途未遠,自己還是趕快地向原路走回去吧,不過要是在公寓裡住的話,花的是人家的錢,人家要來拜會,那是沒有法子拒絕的。她既來了,要出去吃喝,要出去遊玩,恐怕也就沒有法子避開。自己要覺悟過來,也許是辦不到,唯一的法子,那只有住到馮子雲先生家裡去。

  馮子雲不但是她所最忌恨的,而且是她所畏懼的。我住到那裡去,她就不會找我去了。我只有起一個絕早,把東西收拾好了,向馮家一搬,留下一封信給她,就說馮先生逼著我走,我不能不去,她反正也不敢到馮家去質問所以然,我不是落得推一個乾淨嗎?人家都說我是一個有用的青年,就是我自己,為了有許多人贊許我,也覺自己前途有莫大的希望。若是這樣消沉下去了,不但無面見人,自己也對自己不起吧!

  他一番悔恨之餘,就一點力量也沒有了。身體軟綿綿地,先靠了椅子背坐著,後來索性倒在床上躺下了。他自己仰著身體,睜了大眼,望著床頂,也不知道躺下了多少時候,然而他眼前所看去的,好像沒有什麼東西,只是一片空洞洞的。同時,卻有一種聲音,向耳朵裡送來。初聽這種聲音,並不怎樣介意,後來這種聲音,繼續地向耳朵裡送來,這就不能不靜心聽了。

  原來這不是別種聲音,乃是隔壁院子裡,有人在那裡讀書。那書聲讀得字斟句酌,一個字一個字地向耳朵裡送來,似乎那個人很是高興。他情不自禁地,走出房來,隔牆向那邊一看,那邊好像是個中產階級的人家。牆頭上高出兩棵樹的黑影,屋子裡的燈光,射到一叢葉蔭之下。由葉蔭之下的反光,映出了一帶整齊的屋簷,那朗朗的書聲,就由這屋子裡出來的了。

  計春背了兩手,側耳聽著,正要聽出來他讀的是什麼書,可是書倒沒有聽出來,這空氣裡面卻若斷若續地,送了一種香氣過來。聞了這種香氣,好像讓人的精神,為之一振。這時,他不但是來不及辨別人家讀的是什麼書,幾乎不知道自己站在什麼地方了。

  雖然這還是熱天,然而北方的氣候,到了晚上,溫度就低了下去。計春站在院子裡久了,身上覺得有些涼颼颼的。這兩隻大腿,由腳背以至臀部,都像涼水洗了一般,他這才醒悟過來,人站在這裡發呆呢。於是身子一轉,趕緊地走回房去。

  然而,他到房裡以後,精神恢復過來,這書聲又聽得很清楚了。腳下情不自禁地,在地面上頓了兩下,自言自語地道:「我決計改過。從立刻起,開始讀書了。」

  於是把桌上的那些糕點水果,一陣風似的,搬到桌子下面去,而且把桌子擦抹乾淨了,就找了一張厚的白紙,在桌面上鋪好,然後,在書架子上捧了一遝書放到桌子上,預備隨便抽出一本書來看。

  可是他一彎腰要搬了凳子來坐的時候,同時卻有一股清香,襲入他的鼻子。他想起了,這是孔小姐送的水果,據外表看起來,這一個大蒲包,裡面裝的大概是不少。我應當透開來看看,裡面究竟有些什麼東西。如此想著,他就把那蒲包拉出桌子底下,在電燈光下,撕取了蓋葉。這裡面深紅淺碧,早是把那初秋的白梨,蘋果,牛乳葡萄,各種顏色,送到了眼前。

  計春拿起一個溜圓的蘋果,在手上顛了兩顛,心裡這就想著:女人的面孔,不都是這樣嗎?孔小姐的面孔,不也是這樣嗎?這蘋果也和女人一樣,有一種迷人的顏色。我一個剛剛覺悟過來的人,為什麼又沉迷下去,這不是一種笑話嗎?於是將這只蘋果向蒲包裡一擲,立刻用腳一踢,把蒲包踢到桌子底下去。自己就靠近桌子坐好,抽出一本書,攤開來看。

  翻開書來,已去了若干頁,當然不是書的第一章,自己在一個段落的起頭,誦著行數,看了下去。約莫看了有七八頁之多,才想過來:我看的是什麼書?於是翻過書面來看了一看,呵喲!難怪乎不懂,這是新出版的《少年修養論》,是到馮子雲家去的時候,馮先生送的。這一陣子胡忙,總不曾看一看書的內容,今天突然地把這種含有哲學意味的書翻著來看,如何可以瞭解!於是按住了書的封面,自己定一定神,今天卻是怎麼的,神經如此的錯亂。於是用兩手撐住頭靜靜地想著。

  在他自己這樣靜靜想著的時候,那隔戶的書聲,又一陣陣地送入耳朵來了。他心裡就跟隨地想著,人家也是個人,也是在這個月落風輕,星斗滿天的夜裡。他何以就那樣安心定意,書讀得那樣起勁,我何以心事混亂,讀書不知所云呢?是了!這無非為著我有一段心事。我有一段什麼心事呢?為了有這樣一個女朋友。那麼,說來說去,還是自己有女朋友之害。自己唯有毅然決然地丟開了這個女朋友,然後才可以談到讀書。不然,這個心為女朋友分了去,就不會牽掛到書上來了。

  他一個人坐在那裡顛三倒四地想著,索性忘了自己打算要做什麼的,只管沉沉地把事情想了下去。猛然一抬頭,只看到屋子裡越顯得銀光燦爛,電燈的光力,已是格外充足。這是北平城裡夜深了的表現,自己這倒不明白,為何糊裡糊塗,就混到夜深了。這般時候了,讀書已是不可能,這就只有早早地就寢,一切的事情,到了明天早上再說。想是有一晚上構思的力量,總可以有個脫身的法子吧!

  他如此想著,才放下托住頭的那兩隻手。可是看看桌上,那本《少年修養論》,已經不成樣子。因為下半截被自己的手胳臂壓著卷折了兩隻角,那半截呢,也不知自己是何時打潑了一杯茶,書頁被潑的茶浸著,都粘成一片了。計春趕快地提起書來,兀自點點滴滴向下淋著水。恰是不曾拿得穩,在桌子角上一掛,那爛泥也似的《少年修養論》,已是毫無眉目,只剩了半截書角,拿在手上了。

  計春心想:弄壞了一本書,這很算不了什麼,只是這一本書是馮子雲先生特別注意送我的,將來問我書中說些什麼,我怎麼樣對答呢?那也就少不得買一本書來再看上一遍了。計春心裡很懊悔的,真是不解,今天何以如此神情顛倒?

  站在屋子中間,發了一頓呆,又頓了一下腳,自言自語地道:「會館不能住,公寓更不能住。明日早上,起來就收拾一切,搬到馮家去。馮家若是沒有屋子可住,就是在他門房裡住上一兩天也好。反正是不受外物的引誘了。」

  他如此的想得堅決,似乎明天之離開公寓,已不成問題。不過他一日一夜之間,心理有了好幾次變化,還有一夜之長,究竟有無問題,那還是不得而知呢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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