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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八


  §第十六回 深入迷途受金遷客寓

  他們這一場談話,經過了一個很長的時間。只說桌上泡的那一壺茶,原來是為了周計春來到,才開始沏上的,而且是一壺很濃厚的茶,到了現在,可就變成既清淡,而且冰涼的水了。令儀看到計春面前那半杯茶,已是放了很久的時候,便笑道:「我只管談話,連茶也忘了招待你喝。」

  便掀了壺蓋,在壺口上連連敲了幾下,叫道:「王媽!還不來泡茶嗎?」

  計春站起來,搖了幾搖手道:「說了這樣久的話,我也應該走了。我自己說糊塗了不覺得,恐怕你們令親家裡的人,伺候著我,伺候得都有些煩膩了吧?我也應該走了。」

  令儀向他臉上望著,呆定了一會,然後才失聲一笑道:「你究竟是個小孩子,無論怎樣地來訓練你,你也不敢公然地來說交際。其實你在北平,是一個孤身人,誰也不能來干涉你。非常地自由,你為什麼倒要躲躲縮縮呢?」

  計春自己未嘗不明白這種辦法不對,只是說不出一個理由來,為什麼自己沒有和令儀公開交朋友的勇氣?若說是怕馮子雲先生,其實自己在外面這一類的行動,馮先生又哪會知道?他心裡如此想著時,對於令儀的問話,雖是答覆不出來,然而有相當的同情。所以他兩手捧了帽子,對了人只管微微地笑。

  令儀向他對立著,呆了一會,忽然點了幾點頭道:「你稍等五分鐘,我有話和你說。」說畢,她就搶著進屋去了,果然不多大會子,她又跑了出來,她手上捏了一把票子,向計春手心裡一塞道:「你不敢搬到公寓裡去住的一個緣故,無非是為受了經濟的壓迫。現在就我個人的經濟力量來說,當然不能算是十分穩當,可是我家裡的資產,總足夠我花的。只要家裡有錢來,我一個月幫貼你在公寓裡的一些花銷,那是毫無問題的。這一點款子雖是不多,可是搬進公寓去的用費,大概總夠了。你今天趕快地就搬,搬好房子以後,給我一個電話,我就去看你,缺少什麼東西的話,該借的當借,該買的當買,也許我還可以幫你一點忙呢。要不要我的汽車送你?」

  計春還不曾答覆出來呢,令儀又搶著笑道:「大概不要。你坐了汽車回會館去,那不更顯得是很招搖嗎?」

  計春的心事,已經被令儀猜著了,便否認不得,於是向她笑道:「你的盛情,我自然是感激,不過在朋友一方面說,雖然可以接受你的。在個人一方面說,我倒是成了無功而受祿,這不是個問題嗎?」

  令儀咬了下嘴唇皮,微微地點著頭,好像在那裡說:這話固然有理,但是算不得什麼大問題。計春悄悄地將那卷鈔票塞到袋裡去了,然後向她深深地鞠了一個躬道:「我真是感謝你。」

  於是他也告辭走出來了。

  他走出大門口的時候,本就想掏出鈔票來看看,只是他想著,這件事或者有些小氣,不可讓人家識破了。因之手放在衣袋裡,都不曾抽出來。可是等他到了胡同口上以後,他實在是忍耐不住了。這就向後面觀察了一遍,然後抽出鈔票來,點了一點數目。

  這都是五元一張的中國銀行鈔票。數了一數,一共是十張。計春自有生以來,手上不曾經歷過這些鈔票,突然握了這些鈔票在手上,便不由得自己心裡不蹦跳起來。在大道旁邊站著,不由得不呆上一呆。心裡默想著:孔小姐待我真是不錯,一鬆手就給我五十塊錢,這不能還說人家有什麼假意?世界上有拿整大批的錢給人,還存著假意的嗎?她還說了呢,我找好了公寓,就可以打電話把她找來,我欠缺著什麼東西的時候,她就可以和我辦來。這還有什麼話說?我父親待我也不能夠這樣子周到吧!她這樣待我,我若是不照著她的話去辦,我良心上簡直有些說不過去,那麼我就是這樣子辦,馬上去看好公寓。至於馮子雲先生那一方面,暫時不必和他說明,就說別人會館裡,不能容留,只得搬到公寓裡來住了再說。這種不得已的辦法,馮先生不能說我什麼。就算我是有意搬到公寓裡來住的,然而在北平求學的青年,在公寓裡寄宿的人,未嘗不是成千累萬的。大家可以住公寓,我也可以住公寓,這會犯著什麼條款呢?

  他如此想著,就把昨日所拜訪過的公寓,今天重來拜訪一下。昨天來看的時候,每問到房價,自己打一個冷戰,就不敢向下問了。今天身上帶了那些個鈔票,精神就十分飽滿。公寓裡人說起房價來,居然也可以還出價錢來。

  他走了兩三家,最後挑到一家很好的公寓了。這公寓字號大樂,是一家大住宅改的。隨處都有遊廊假山,花草間雜的大小院子。在一個小跨院裡有竹子,有葡萄架,而且也是兩堵白粉牆圍著。這種形勢幾乎和令儀所借住的地方,大相仿佛了。這院子裡有三間空房,都不曾住人,假使租下一間來住著,做一個良友談心之所,那就太好了。

  計春站在這院子裡走廊下估量著的時候,陪他在一邊看房子的賬房先生,就跟著說了:「這兒多清靜!像你在學界的人,要找這種房子讀書,都沒有地方找去。要是來個朋友,沏一壺好茶,談個心兒,那真自在。」

  他說到這裡,忽然帶些微笑,好像這話裡頭還有別的意思含在裡面似的,計春聽著臉上也就不由得微微地一紅。

  那賬房倒越是看出一些尷尬的情形來,便道:「你若是有朋友要看的話,請你把朋友引來看看,他一定滿意。」

  計春道:「我沒有朋友。我是找房子自己住,你說這房子要多少錢?」

  賬房道:「一間是每月十塊錢,茶水燈火,都是我們的。若是把這院子全租了,可以打個九扣。」

  計春道:「加上伙食,豈不要二十多塊錢?」

  賬房笑道:「這話不能那樣說。你就不住公寓,飯也總是要吃的。」

  計春也知道公寓裡房飯錢,是要先付的,若是照他這樣算法,馬上就要把身上的錢用去一半,未免可惜了。可是要以地方而論,卻又以這個小院子最為幽靜。而且給予人的印象,也是最好;若是不租了來,也是怪可惜的。他站在走廊裡,不住地在四周觀看著。

  那賬房就笑道:「你就租下罷。這房子真不算貴!就是你自己找房子住,也恐怕不能這樣順心。這房子可真是擱不住,這是今天上午才空出來的,接著就有好幾班人到這裡來問,若是再遲個一半天,房子就沒有了。」

  計春聽了這話,少不得又考慮了一番,只管微昂了頭向屋子四周去看著。

  那賬房道:「你定下罷!遲一會子就讓別人定去了。」

  計春已經是沒有了主意,被賬房先生三催四促,將心也就說動了。因道:「你也不能言無二價,不能少算一點子嗎?」

  賬房看他這種神情,已經是非租這房子不可了,落得更抬一抬價錢,便道:「十塊錢一間,我說的還是旁邊這間小屋子。若是中間這兩間大些的屋子,還得租十二塊錢。就是那間小屋子,電燈也只能點十六燭的,若是點十六燭以上的,就得另外給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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