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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


  這一隻表,是今天上午同令儀一路出去買的。她買得手錶之後,就在鐘錶店裡,笑嘻嘻地替自己帶上。像她這樣地待我,我突然地拋棄了她,在良心上說,這未免有點說不過去了吧?暫不忙去見馮先生,讓我回家去睡一覺,把這個問題,仔細考量一下罷。他這最後的一番打算,竟是完全決定了,於是就順著原路,走回會館來,這已是下午七點鐘了。

  計春回屋以後,忘了吃晚飯,也忘了喝茶,就著一個小小的燈頭,躺在床上想。一直想到深夜,覺得還是不應當就這樣拋開了令儀,必定對她婉轉說明,自己應該是開始去讀書了。她是個聰明女子,決不能說是不必讀書了跟我玩罷。只要是她肯開口說,我應該讀書了,那麼,我縱然疏遠著她,也是依照著她的話行事,她也就不能責備我什麼了。計春如此想著,覺得完全是對的,才安然入夢。

  到了次日清晨,把昨晚所想像的,這時都要解決一下了。因之匆匆地漱洗完畢,就向門外走。這會館裡長班,看到他還是空了一雙手走出去,就向他道:「周先生!你的房子已經找妥了嗎?幾時搬?」

  計春臉一紅道:「找妥了。過些時候……」

  這話還不曾說完,他就逃走了。他心裡想著,會館裡相逼得這樣的厲害,我怎能夠混賴下去。我今天回他們會館時,不作別想,說決計是搬。一個青年人,總不能那樣沒志氣。不問公寓找得好找不好,可以把東西先搬到馮先生家裡去暫放一兩天,自己哪怕是在馮先生客廳裡椅子上,打兩晚瞌睡,那也沒什麼要緊的。他如此想著就放開了膽子,來拜訪孔令儀小姐。

  孔小姐雖住在她的表叔余子和家裡。可是這位表叔,是她父親出錢念書的。到了今日,在教育界立足,可以說是孔善人一手提拔的。再說孔家在華北有些商業上的往來,還不斷地要餘子和管理。經手銀錢,總是好事,而況又是多數的,所以孔小姐在這裡寄住著,一切都十分自由。客人來拜會,這是更公正的事情,一點留難也不會有的。

  計春是陪著孔小姐坐汽車到這裡來過一次的,到了門房外邊,且先咳嗽兩聲,門房裡走出來一個聽差,一看見就笑道:「你是來拜會孔小姐的?」

  計春極力地放出坦然的樣子來,答道:「對了。」

  然而這僅僅是兩個字,腔調還是不同。對字似乎可以聽到,又似乎聽不到,那了字的聲音,卻重而沉著。

  那聽差竟是一個超人,一切聽差對付人的習氣,都不曾有,就笑著點頭道:「她在書房裡呢!請到裡面去坐。」

  他說著就引導著計春到間小巧的客室裡來,卻順手帶住著門走了。計春看那門外,在一個月亮門的小跨院裡,地上堆了三四塊太湖石,種上一叢小竹子,兩堵粉牆交界的角落裡,堆著一種葡萄,這很感到這小跨院的幽雅。看到月亮門上的橫格子眼裡,飄蕩著那爬山虎的垂藤,就不免向玻璃窗內出了神。

  忽然肩膀上一種柔軟滾熱的東西,按了一按。回頭看時,正是令儀小姐站在身後。她帶著微笑道:「你什麼事想出了神?昨天看的電影好嗎?」

  計春想到昨日影片上的故事,乃是一個男子失誤走入了女子的臥室,引出了一段情史。今天到這裡來,她忽然地問到了這句話,似乎有點影射的意味,倒不由得心裡一動,便笑道:「叫我看電影,那是張張片子都好。我是一個人在這裡想著,人比人,氣死人,你也是個學生,出門坐汽車,在家裡住這很幽雅的屋子。你看,坐在這上面,猶如坐在棉花簍子裡一樣。」說著,將手按了幾按坐的沙發椅子,又接著道:「我呢?借住在人家會館裡,人家下了逐客令了。我昨日在街上找了十幾家公寓,都沒有合適的。我想為了讀書便利起見,還是搬到馮先生家裡去住罷。」

  計春口裡說著,眼睛可就望了令儀,以為她對於讀書便利這一句話,不能不表同情。可是她並不答覆這句話,卻在題外反問一句道:「你不打算和我交朋友了嗎?」

  計春覺得她這一句話,竟有些猜中了自己的心病,不由得臉上紅了。

  恰好這個時候,有女僕們送上茶壺乾果碟子來,周旋著打了一個岔,把這話就扯開了。令儀坐在他對面椅子的扶手上,懸起一隻腳來,只管搖撼著,向他微笑著道:「你以為我這個樣子很舒服嗎?」

  計春道:「在孔小姐過慣了舒服日子的人,當然是不覺得。」

  令儀又笑道:「假使你願意過這種舒服日子的話,我可以幫你的忙。此地最上等的公寓,帶著花園的都有,你願住到公寓裡去,我馬上就和你一路去看房子。」

  計春雖覺得這是極好的機會了。可是他轉念一想,果然是這樣辦的話,第一就瞞不過馮子雲先生。這樣膽大妄為的事,他知道了,一定有極嚴重的教訓。無論如何,不可造次。可是在另一方面,又絕對不敢向令儀說,不接受她的好意。這就笑道:「你對我太熱心了。」說完了這七個字,將放在桌子上的草帽子,拿到手裡來,兩手盤弄了一會子。

  令儀在碟子裡抓了一把松子仁,兩手互相搓挪著,搓去了松仁上的薄衣,托在手掌心裡,用口一吹,把薄衣全吹去了。然後放到計春坐的這一邊茶几上,笑道:「嘗一點香香口罷。」

  這些動作,都是計春看到的,心裡說不出來是一種愉快,或者是一種麻醉。除了向人微笑而外,便沒有別的動作。他兩隻眼睛,卻不敢正視著令儀,只是向門外望著。原來女僕送了茶點進來以後,竟是忘了帶上小客室門了。

  令儀很會意,立刻站了起來,將門掩上。見玻璃窗上的窗紗,有大半邊不曾遮全,也前去把窗紗掩了,這才坐回原處向著計春笑道:「大姑娘!不必害臊。現在我們可以坐著慢慢地談一談了。」

  計春紅了臉笑道:「你以為我還害臊嗎?」

  他雖是這樣說著,否認害臊,但是依然將兩隻手盤弄著一頂草帽子。

  令儀走向前,將他的帽子接過來,放了在桌上,將茶几上的松仁抓起,拖了他一隻手起來,將松仁塞到他手心裡,笑道:「不給面子還是怎麼著,怎麼不吃呢?」

  計春笑著,這才將另一隻手,鉗了松子仁,一粒一粒地,向口裡放了進去。

  松子仁是很容易吃完的。其後,茶几上一碟瓜子,一碟花生糖,完全都吃光了。桌上擺的一壺茶,只剩了一些冰涼的鹵子。滿地面上,都是瓜子殼。當計春來的時候,看到對面牆上,還有大半截陽光,現在卻是移到院子中心來了。他們談的話,當然不止一個問題,所以雖是把吃喝都鬧到九成九了,彼此都是在不知不覺之間經歷過去了。

  那門外有個女人的影子,閃了幾閃。令儀叫著問道:「是王媽麼?有話進來說。」

  王媽聽說,就進來了。因道:「表小姐在家裡吃飯嗎?還有這位客?」

  令儀道:「就要吃飯嗎?」

  王媽道:「快一點鐘了,還不該吃飯嗎?」

  令儀向計春笑道:「這樣說,我們真也算能聊天的了。我表叔家裡有廚子,菜也做得不錯,你就在這裡吃飯,好麼?」

  計春躊躇著說了「不吧」二字。令儀笑道:「我知道你是不願和生人在一處吃飯。那麼,我讓他們開到客廳裡來,我們兩個人共吃,你看好嗎?」

  計春也覺談話談得很有趣,兩個人在客廳裡吃,這也沒有什麼關係;若是不吃的話,那就把令儀得罪了。在無可如何之中,他又委委屈屈答應了這個要求。他原來是為什麼來找令儀的,他就完全忘記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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