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現代青年 | 上頁 下頁
五六


 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似乎帶了一些笑意,計春不敢再答應了,點上了煤油燈,自己就悄悄地展開了被褥,爬上床去睡覺。可是他心裡就在那裡想著:我知道你有些不服氣。可是據你說,你姑娘的男朋友也很多,當她和別人談戀愛的時候,你怎麼不去干涉呢?這也是吃那種最無意識的飛醋,我儘管幹我的,大概你捧著你主子的飯碗,總也不能管束你的小姐吧?

  他想到這裡,隔了那扇板壁,用眼睛瞪著大大的,向劉清泉那方面望著。他心裡覺得這樣睜眼望人的時候,眼光裡大可以有兩道真火,洞穿了牆壁,射到劉清泉身上去。又想到:我的行動,我自己是可以自由,誰管得著?我明天午飯也不吃,就走了出去。你不知道我是和令儀在一處的時候,你無話可說,你就是知道,你也決不能走來質問我什麼!他越想越膽子大,為表示著他有這樣大無畏的精神起見,就「多啦梅華」口裡將歌胡亂唱了一陣,唱了一小時之久,他才安然入夢了。

  到了次日早上,他果然照著預定的計劃,沒有吃午飯出門去了。隔壁的劉清泉,在他鎖著門的時候,就三腳兩步地追了出來,可是已來不及,他的後影,已是由轉廊前方一踅,就不見了。劉清泉不由得歎了一口氣道:「一個很好的孩子,就這樣壞了。」

  身後有個人答道:「你一個人自言自語,在這裡說誰?」

  劉清泉回頭看時,是這會館裡的正董事。想了一想,才道:「剛才出去的這個孩子,你不看見嗎?在南方,是個最用功的孩子;自從到北平來以後,沒有了管頭,就整天地在外面遊玩。」

  董事笑道:「那人豈不是為了你家大小姐誘惑著他?」

  劉清泉淡淡地一笑道:「那也不見得吧?」

  董事道:「為什麼不見得?我接連到會館裡來三次,都看到你們大小姐,到這裡來坐了好幾小時不走。而且那個時候,正是你不在會館裡的時候。有一次,她把汽車停在胡同口上,自己卻到會館裡來,那分明是怕汽車放在大門口,會引起許多人的注意。可是她那樣聰明的孩子,也是當局者迷,你想想看,汽車放在胡同口上,會館裡人就沒有哪個由那裡經過嗎?你們大小姐,反正是有了名的了,只可惜這姓周的這個孩子,聽說他父親是開豆腐店,苦扒苦掙,弄他到北平來讀書,那實在不容易。他這樣地胡鬧,哪裡還能夠好好地念書。活活糟蹋他那個可憐的老子幾百塊血汗換來的錢罷了。」

  劉清泉道:「什麼!他家是開豆腐店的嗎?他的老子對我說可是鄉下一個財主呀!我真想不到像那樣子老實的人,也會對人撒謊。這年頭,什麼怪事都會有的。不要他們是看到我小姐有錢,打夥來行騙的吧?」

  館董未免覺得他擬於不倫了,便笑道:「那何至於?」

  也就走開了。只是他是個講孝悌忠信的舊式人物,幾次看到計春和令儀糾纏在一處,究竟不是一種正當行為。原來認計春是個努力向上的孩子,所以讓他在這會館裡住,現在他既不是一個好孩子,那就不必容留他了。他如此想著,當時就在會館裡留下一封信,交到長班手上。

  等到這天下午五點鐘,周計春玩了一個夠,從從容容地回來了。長班也不做什麼表示,當他提開水壺進來泡茶的時候,悄悄地將那封信由袋裡取了出來,放到計春的小書桌上,依然是悄俏地走了。

  計春正開著衣箱,暗地裡檢點,還剩有多少錢,偶然一回頭,看到桌上擺著一封信,寫了「周計春先生親啟」的一行字,倒是一驚。哪裡來的這一封信?立刻搶著蓋了箱子,把那封信搶到手裡,看信封口時,卻是露封地,這越發地讓他驚疑不定了。手上也不知是何緣故,只管抖抖擻擻地,把持不定,伸著兩個指頭,將裡面的兩張信紙夾了出來,只看那信上寫的是:

  「計春先生大鑒:徑啟者,會館定章,向不能寄居他籍人士。足下雖為鄰邑同鄉,然此系懷寧一縣會館,終有未便容留之處。前以足下來平,倉猝之間,不能覓得寓所,特別通融,允許足下暫為借住若干日,現已為時日久,想當從容覓得寓所,請即日喬遷,以免敞邑同鄉,有其他煩言。不情之處,均乞原諒!……

  以下的文字,那就不必看了。他手上捧了這兩張信紙,呆定了站在屋子中間,一點也做聲不得。許久,才冷笑了一聲,自言自語地道:「這有什麼希奇。這裡不容留我住,我花幾塊錢,在公寓裡租一間房子住得了,充其量,也不過每月多花幾文而已。這也有什麼了不得嗎?」

  如此一想,三把兩把,就將那兩張信紙撕了個粉碎。他一點也不考量,反帶上了房門,將鎖扣著,立刻就跑了出去。

  他心裡在那裡嚷著搬,一定得搬!他走過兩條街,便有公寓,一連看了幾家,打聽打聽價錢,連伙食在內,都要十五六塊錢。自己原是一鼓作氣的,想即刻就搬出別人的會館來,現在經過一番選擇寓所之後,未免氣餒了。估計一下,一個月需要十五六塊錢,十個月就要一百五六十塊錢,自己預定每年在北平讀書的錢,包括一切來算,也不過就是要這些個,現在單是房飯一項,就要這些個,那麼學費,書籍,衣服,雜用,這些應當要用的錢,都到哪裡去找呢?所以找了幾家公寓之後,在街上緩緩地踱著步子,就大有向會館走了回去的意味。

  可是轉念一想:不搬呢?那會館裡也不能容納,現在僅僅只寫一封信來,那已經是很客氣,再要住在裡面,也許人家要由牆裡面,將鋪蓋行李向外扔了。心裡一層層地想著,腳下一步步地走著。

  結果,他在馬路旁邊,突然地站立住了。自己認定了會有辦法跑出來的,難道一點沒有辦法地又走了回去嗎?不能夠,我還是應當去想法子。可是除了搬入公寓,只有寄居到馮子雲先生家裡去的一個辦法。馮子雲先生本來也曾表示過,可以騰出一間屋子來讓自己到他家裡去住,可是真搬到馮先生家裡去住了,膳宿費當然都可以省下來,但是孔小姐是馮先生所不贊成的人物,她就沒有法子來找我了。就是我常去找她,恐怕也會引起馮先生的疑心,還是花幾個錢,在公寓裡住一兩個月再說罷。他有了如此一個轉念,就回轉身再向前走,還是去住公寓。

  他心裡雖在想心事,然而他一雙眼睛,卻依然不住地四圍看著。看到那牆上貼的標語:「革命青年,應當離開愛人的懷抱。衣食恐慌,不是恐慌;缺乏知識和技能,那才是真恐慌。」

  這是平民教育促進會貼的。咀嚼了一下,心裡有些感動了。假使自己這樣的沉迷著孔小姐,馮先生是不會許可的,馮先生不贊同,請問怎樣去進學校念書?從今以後,我應當回避了孔小姐,自去讀我的書了,而況我自有我的未婚妻,老實說:年歲比她輕,相貌還要比她好,我為什麼丟了那樣好的未婚妻,來迷戀這個孔小姐呢?她不過有錢,衣服穿得華麗一點;至於學問一層,那也就有限。我是一個向上長的青年,為什麼迷戀那比我年大又習性浮華的姑娘呢?

  他如此慢慢地走著,又差不多陷於停止狀態了。心想,這麼著,不必去找公寓,我還是去見馮先生罷。於是抬起手錶來看看,是幾點鐘了,是馮先生在家的時候嗎?他一抬手臂,看到了這手錶,忽然又讓他的心理一變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