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現代青年 | 上頁 下頁
四四


  過了一會,她真的來陪客吃飯,就笑道:「真話歸真話,笑談歸笑談,計春雖是老實,究竟年歲太輕了。過些時,周老闆走了,讓他一個人住在會館裡,未免不妥。若是周老闆不客氣的話,過幾天,讓我騰出一個空屋子來,就教計春住在我們家裡罷。我想只有那樣才可以大家放心的。」

  世良也不待馮子雲再說什麼,已是站了起來,深深地向馮太太作了三個揖,笑道:「馮太太有這樣一番好意,我還有什麼話說。我也說不到什麼感恩的話。馮先生原是和人家培植子弟的,只要這孩子將來有一點子成就,全是你的名譽。」

  馮太太一想:這是什麼話,難道培植計春,倒是我們馮家的責任不成?可是馮子雲對於他這話,卻一點也不介意。笑著站起來,點了幾點頭道:「老朋友!你坐下罷。你的意思,我已經明白了。只要你能信任我,我總把你的兒子造就成一個社會上有用的人。你既然信任我了,在北平就不必多耽擱,趕快回省做生意去。你這裡已經有了消耗,家裡生意又不能做,那豈不是兩邊吃虧?所以我的意思,勸你早點回去的好。」

  世良聽了這話,望著自己的兒子,立刻一陣心酸,好像有一句什麼話說不出來一樣。計春坐在他父親對面,他似乎也已經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了。這就道:「爹!校長這話說得不錯;你還是早些回去的好,我現在也用不著人照顧了。」

  世良點點頭道:「是的,我遲早是要回去的。」

  馮太太道:「你既捨不得兒子,在北平多住一些時候,也不要緊。我們不過這樣隨便地說上一句罷了。」

  於是馮子雲看在這老兒舐犢情深,也不催他回去,只談些怎樣在學校裡安排計春而已。

  到了晚上,父子們回來,卻接到倪洪氏來的一封信。信上說:自從豆腐店停歇以後,主顧是天天來打聽,什麼時候重開;這都不要緊,只是現在有人貪圖這條街上江水豆腐的生意好,打算就在左右前後,也開一家豆腐店。設若這店開成,自己的店還沒有重開,恐怕會讓人搶了生意去。希望周老闆快些回來。

  計春將這封信念著,世良聽了,坐在椅子上,兩手按了膝蓋,望了計春,做聲不得。許久才問他道:「這是什麼緣故呢?你再念一遍我聽聽。」

  計春道:「這件事發生了,你老人家就該快回去了。總不能說我們的生意,也可以馬馬虎虎讓人搶了去。」

  於是兩手捧了信,將內容再念一遍。

  世良搖了兩搖頭道:「這是逼著我非馬上回家去不可。孩子!怎麼辦呢?」

  計春道:「這沒有什麼可以為難的。你老人家遲早是要回南的,這不過走得早一點罷了,有什麼要緊呢?」

  世良望著計春,自己的頭,不覺慢慢垂了下來,一直垂到胸脯前,兩隻眼睛,只管向地面上望著,哽著他的嗓音道:「孩子!我自小兒把你帶了這樣大,可是不容易,而且我們父子,總也沒有離開過一步,於今我把你丟到這樣遠,你死去了的娘,在陰曹裡也不會放心。」

  計春想:這是父親有捨不得的意思了。實在的,自己長到十七歲,不曾有十天半月的離開了父親,現在讓我一個人單獨地住在北平,雖說是暑寒假都可以回家,然而人事無常,又哪裡說得定,這不能不讓自己也傷心一陣了。

  父子兩個人,一個是坐在椅子上垂了頭,一個卻是站著靠了桌子,兩隻手只管折疊著那信紙,於是這屋子裡就默然了,一點聲音都沒有。那隔壁屋子裡擺的小鐘,機輪擺得軋軋作響,那響聲只管傳到耳朵裡來,世良想到了自己和兒子說話,兒子還等著下文呢。這就立刻站了起來,向他臉上凝視著,然後問道:「孩子!你決定了在北平讀書,不想我嗎?你若是捨不得我的話……」

  他說到這裡,聲音就慢慢地低落下去了。

  計春看這種情形,父親竟大大地有些後悔,便也放出了莊重的顏色,向父親答道:「我想是很想你的,不過我為著我的前途打算,我總應當在北平讀書。」

  世良又慢慢地坐下去了,默然了一會,他點點頭道:「你這話對的。要不然我們千里迢迢地跑到北平來,為著什麼呢?好罷,明天我買點東西,後天我回去了。我決不能說為了捨不得你,又把你帶了回去。我要睡覺了,有話明天再說罷。」

  他說完了這一句話,也就自去拾掇床鋪,重重地歎了一口氣,躺下去了。

  計春看到父親這樣早就睡覺,知道父親心裡是十分難過,然而把什麼話來安慰父親呢?除非是說自己不讀書了,跟著父親回南去。可是這句話,自己是不能說的,也就只好捧了一本書悄悄地在燈下來讀。

  約莫有兩小時之久,聽不到世良有一些聲音,大概是睡著了。北方的夏天,只要是下過幾點雨,或者是刮過兩陣風,晚上便用得著蓋被。這時周世良敞了胸脯子,半側了身子向外睡。計春摸著他的手,果然是涼陰陰的,於是將一床舊線毯,向父親身上蓋了。當蓋線毯的時候,心裡忽然生了一個新的感想,有我和父親同住著,假使他有點身體上不舒服,我可以伺候他;若是沒有我在身邊,誰來伺候他呢?乾娘那自然是不方便,菊芬她是個小姑娘,而且父親為人很古板,哪肯要那沒有過門的兒媳來伺候他?這樣看起來,這位老人家倒是很可憐的。

  他站在床面前望了他父親那臉上稀稀的皺紋,念著父親老了;他雖是老,每日都要天不亮就起來工作,太勞苦了!他雖是勞苦,並沒有人去安慰他,這也就太使可憐的老人家孤寂了!他正如此出神的時候,世良忽然重重哼了一聲,然後翻身睡了。

  計春道:「爹!你怎麼了?你怎麼了?」

  世良並沒有答應,睡得太熟了,這倒把隔壁剛回家的劉清泉都驚動了。便問道:「周先生!你令尊怎麼了?」

  計春答道:「不怎麼樣!他在家的時候,也是這樣,要是白天受了累,晚上睡覺就要哼的。」

  劉清泉笑道:「鄉下老先生們是省錢的,大概你們出去玩的時候,捨不得花錢坐車,走路走累了。」

  計春怎能說父親磨豆腐吃多了苦,也只好放聲一笑,讓隔壁的人去聽著。

  他這一笑,卻是把世良驚醒了,立刻坐了起來道:「孩子!你還沒有睡覺嗎?什麼時候了?」

  計春道:「快十一點鐘了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