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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


  到了次日上午,馮子雲卻派了一個人來,請他父子二人,到家裡去吃午飯。世良父子,都是把馮先生當唯一靠山看待的,當然的,就按照時間到馮先生家裡來。馮子雲這回上北平來,是有久居之意的,所以他的家眷,也就跟隨著來了。他們教育界分子,家庭總多半是新人物,所以計春到北平來了以後,也就見了這位馮師母一回。因之計春對父親說,到了馮家,要引他見一見馮太太。世良聽了,心裡倒是好笑,這個孩子,是個最怕和婦女們說話的,不料他倒有那種勇氣,能介紹自己和女太太們去見面,他心裡悶住了這樣一個啞謎,自然是奇怪著。然而到了馮先生大門口來,就把這個啞謎給揭破了。

  原來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,卻有一輛汽車在這裡停住著。世良這倒呆了一呆:馮校長若是請坐汽車的貴客來吃飯,讓自己來作陪,這可有些讓人為難。一個開豆腐店的人,是校長先生做主人來請,又陪的是闊客,相差得不是太多了嗎?他站在胡同中間,頓了一頓,就在這個時間,一陣笑語聲,大門裡面走出幾個人來。其中有一個,世良認得很清楚,就是孔家大小姐;她怎麼也會到這個地方來呢?這可有些奇怪了。她正和那大門裡面送出來的一位中年婦人說話,點了個頭之後,笑嘻嘻地坐上汽車走了。

  那位中年婦人,先望著汽車出了一會神,然後回轉頭去向女僕們道:「你看這也是錢太多了的緣故,一個當女學生的人,又是在外作客,單獨地還坐一輛汽車,這真是豈有此理!」

  她說完了這話,偶然一回頭,看到了計春,卻笑著點頭道:「周計春!你父親也來了嗎?」

  計春於是走上前兩步,向她一鞠躬,然後指著世良道:「這就是家父。他是個小生意買賣人,他不會應酬,師母不要見怪。」

  於是告訴世良道:「這就是馮太太。」

  世良深深地作了幾個揖道:「我們孩子,總是在這裡打攪,我心裡真說不過去呀!」

  馮太太向他點著頭道:「請到裡面坐罷,馮先生已經等著你們很久了。」

  馮太太閃開到一邊,讓著他們進去。計春在前面走著,引了世良向客廳方面走。

  這就聽到馮子雲在客廳隔壁的書房裡,大聲呵叱著道:「這種人,念出書來了,也是廢物。我看到她就要生氣……呵喲!周計春來了。」說著話,馮子雲已經由書房中走到院子裡來,自己卻掀起客廳門的簾子,讓他父子二人進去。他隨後跟了進來,笑道:「你們來得不湊巧,正好我在發脾氣。你若是不明白這個原因,倒好像是我在罵你呢。」

  他如此一說,計春心裡就明白了,這不是罵別人,一定是罵孔令儀了。自己也不知道孔令儀有什麼事情不對,惹著馮先生這樣的生氣,也就不好說什麼。可是周世良他對於這些老夫子,依然是有些敬鬼神而遠之,絕對地不會應酬,又是向馮子雲連作了三個揖,才笑道:「我的孩子,總是在這裡打攪,我心裡真過不去。」

  馮子雲笑道:「這樣一說,倒好像我發脾氣,是對你們了。」

  世良比著兩手,連連亂碰自己的鼻子尖,彎彎腰道:「那怎樣敢當,那怎樣敢當。」

  馮子雲笑嘻嘻地伸著手讓他二人在正面沙發椅子上坐下,笑道:「我是和你們說得好玩,請坐罷。」

  世良兩手反撐著沙發椅子邊沿,慢慢地坐了下去。一抬頭,看到馮子雲在下首椅子上坐著,他又起了身子想站起來。

  馮子雲笑著,叫他只管坐下,點點頭道:「這只怪我脾氣發得不是時候。我今天約你爺兒倆來吃飯,本來要痛痛快快地談上一陣,偏是來了這位孔大小姐,說的話,我有些聽不入耳,所以我生了氣。你們來了,這就很好。我們談談罷,不要想那些不好的事情了。」

  世良又微微一起身子,表示很謙讓的神氣,笑道:「我們孩子,總是在這裡打攪……」

  計春聽了,真是著急。怎麼老是說這句話呢?不等世良的話說完,立刻就插嘴道:「但不知那位孔小姐,在這裡說些什麼?」

  馮子雲道:「也並不是她有什麼失禮之處,只是我看著這樣有錢人家的子女,究竟是社會上一個廢物罷了!我原不認識她,大概在省城女子中學的時候,她上過我幾天課,就認得我了。到了北平來,她有一個親戚,也在教育界,倒和我熟,曾和我商量過一次,讓我設法把她插入大學附中,我隨便地答應了;也沒有瞭解,是要我怎樣設法。剛才她坐著汽車來了,帶了許多東西送我,她吐出意思來,卻是希望免考,我說免考怕不容易,一個學生免了考,其餘的學生,都要援例要求起來。她又說不能免考也不要緊,希望我和她先弄到考試的題目,然後她在外面做好了稿子,帶入試場。我本來想說她幾句,以為她不該公然運動我。轉念一想,她並不是來找事,乃是為讀書來運動我,總覺情有可原。便道:你千里迢迢地跑來讀書,目的總是要求得一種學問,你考得上,用不著來求我;你考不上,就算免考讓你入校了,功課趕不上,也是枉然。依我的意思,你只管去考,考不取,自然北平補習一年半載也是求學。你猜她說什麼?她說:補習也可以,她願意考取了學校以後,多花錢,專請兩個先生補習;若是考不取學校,一來家庭不能接濟學費,二來說出去了,也與面子有關;說穿了,她為的是錢和虛面子。我真生氣!這樣的年輕,不造就也罷。有錢有勢,再要和她加上一個虛銜,一定是害人害己。」

  馮子雲如此發脾氣,計春就不敢說什麼。

  聽差送了茶煙進來了。世良抽過一支捲煙,又喝了一口茶,這才笑道:「據馮先生這樣說,學校是不容易考啦?」

  馮子雲道:「計春是用功的學生,怕什麼?反正考的功課不能跳出他所讀的書之範圍以外,他讀過的書,卻怕考,那也算我枉為提拔他了。這個我都放心,你不必管。不過有一件事,我在你父子當面要說一說。現在的青年,把求愛這個問題,看得比讀書還要重過十倍,像計春這樣的人才,在男女同學的學校裡,很容易發生問題。」

  世良不等他說完,連連搖了手道:「馮先生!這個你放心。我這孩子,沒有別的好處,就是老實。見了太太小姐們,簡直說不出話來。什麼問題,也不會有的。」

  馮子雲看計春時,見他通紅的臉,端了杯子喝茶。同時,馮太太就在窗子外笑起來了。她道:「這可好啦。先生請家長放心,家長又請先生放心,現在放心不放心,只在學生自己了。」

  她這雖是一句笑話,然而卻是一句讖語呢!

  §第十二回 舐犢情深彷徨度永夜

  周世良父子在馮子雲客廳裡說話,馮太太在外面就搭腔了,引著馮子雲倒笑起來了,便道:「這個學生,也是你最賞識的,你看我們能放心不能放心呢?」

  馮太太道:「我去催廚房裡做菜,你給我兩三小時的考慮,讓我想想看,我再來答覆。」

  馮子雲笑道:「那麼,你倒是真正地鄭重其事呀!」

  馮太太笑著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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