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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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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良道:「既是這樣晚,你為什麼不睡呢?」 計春道:「我總怕考學校不行,在這裡預備預備功課,你還睡你的覺罷。」 世良道:「以後你要是像這樣用功,我倒不放心。」 計春笑道:「好罷,好罷,我就睡覺,你也就不必起來了。」 他說著,倒真的就躺了下去。 隔壁的鐘擺聲,繼續地響著,夜深沉了,計春跟著這深沉的夜,深沉地睡去。可是世良已經睡過一覺,現在便不要睡,躺在床鋪上,只睜了兩隻眼睛望著頂棚。許久許久,他聽到計春的鼾呼聲,回轉頭一看,見計春一雙赤腳,直伸到自己面前來,他望著,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。一個人自言自話地道:「這小傢伙倒長得有這樣長,也可算是一個大人了。」 於是伸出手來,輕輕地撫摸了計春的腳。 最後,他坐起來了,看到計春閉了雙目,側睡在枕上,心想:很好的一個孩子呀。他累了,睡得這樣子熟,這樣好的一個孩子,我把他丟在北平嗎?最好是我在北平,也能開一家豆腐店。但是我到北平的第二天,我就打聽這件事了,北平只有豆腐作坊,沒有小豆腐店。一家作坊,恐怕要用四五個店夥,要很大的鋪面,這都不打緊,這裡的豆腐作坊,沒有什麼門市,都是向各油鹽雜貨店,做一種來往,按日送貨的。自己是個南方人,人地生疏,這一條路,如何走得通?兒子要進學校,是等著錢花,又豈能把開好了的一爿豆腐店丟了?我回去,我趕快回去做我的豆腐店生意;而且回去做生意,也是為了我的兒子呀。 他想到了這裡,思想就顯著複雜了。因為思想複雜,也就在床上坐不住,於是走下床來,拿著旱煙袋,在床的對面椅子上坐著。手扶了煙袋杆,撐住了桌子角,口中有一下沒一下地吸著旱煙,兩眼望了床上。他裝過一煙斗子煙絲抽完了,又換一煙斗子煙抽;滿地上布著一粒一粒的煙灰,他還只管皺了眉在想心事。他似乎感到腳下有些涼了。回頭一看,窗戶還敞了半扇。於是將床上的那床線毯,緩緩地拖著,蓋在計春身上,他依然坐回去,望了床上抽旱煙。他心裡想著:計春這孩子,就不大睡覺的。在家裡,我常是半夜裡起來和他蓋著被,將來一個人在北平,半夜裡誰同他蓋著被呢? 他想著想著,只管抽煙。旱煙袋斗子裡,存了煙灰不少,已經不是那樣靈活,可以一吹就把煙灰吹了出來;現在抽完了煙,新煙灰和舊煙灰,就在煙斗子裡面凝結起來,吹它不出。於是世良抽完這袋煙,便要將那煙袋頭子,放在地上敲打一陣,打得地下的方磚,剝剝作響。 隔壁的劉清泉,已經睡了一覺,卻被他的煙袋鬥聲拍擊醒了,就笑問道:「周老先生!你怎麼半夜裡醒了,想什麼心事?」 世良望了板壁道:「接了家信,催我回去。」 劉清泉道:「你捨不得你的愛郎吧?」 世良唉了一聲道:「劉先生!不瞞你說,上了年紀了,就是這樣兒女情太重哩。」 劉清泉道:「都是這一樣呀!不瞞你說,以前我就不懂什麼叫做孝道,自從我有了三個孩子,生災害病,穿衣吃飯,上學讀書,時時刻刻都留心,我就想著,我們小的時候,父母對我們不是一樣的嗎?於是乎我對著父母,就知道敬愛了。可是說起來還是恨著,我剛要孝敬雙親,他老人家就雙雙過去了。真是子欲養而親不在。再說到現在的青年人,只為了新舊思想不同,總是帶了愛人遠走高飛的,父母想得兒女什麼好處,大概是不可能。我心裡頭儘管是這樣明白,但是叫我不疼我那三個小傢伙,總是辦不到。」 世良道:「也不可一概而論。我們小孩子的這位馮校長,就是思想極新的人。但是他對他老太太,那就孝順極了。就是我這孩子,他對我也是很好,我心裡倒是很滿足的。」 劉清泉一想,自己也許有點失言,於是就不做聲了。 世良說著話,就望了兒子,於是和他牽牽線毯,看到點的一根蚊香滅了,重點了一根蚊香,放在計春腳頭地上,自己還是抽著煙望了床上,心想:這孩子樣樣好,我都可以放心,就是怕他人太老實了,將來會受人家的欺侮。萬一我的兒子吃了人家的虧,我自己並不看到,這叫我心裡多難受呢?他如此想著,就只管抽煙,忘了睡覺。 夜更深沉了,什麼響聲都沒有。看看床上,又看看桌子上,桌子上堆著計春的書,還有計春作的文稿。心想這孩子,居然到北平這大地方念書來了,誰知道他是鄉下一個牧牛的野孩子出身的?據孩子對我說,無論中國外國的名流,凡是由貧寒出身的,他的成就,也就格外地大。我想我這個孩子,總算是貧寒的人,假使他將來有些成就的話,一定也不同于常人。你看他現在讀書,不就是人人誇讚嗎?我若真愛惜他,應該讓他好好地讀書,以便將來有所成就。這個時候,為了眼前捨不得他,耽誤了他的一生,那還能算是疼愛兒子嗎?我就是這樣辦了,明天買些東西,後天就回南去。他想到這裡,自己覺得是有些興奮了,不由得將頭抬了起來。 他這樣一抬頭,自己倒猛然地吃了一驚。原來窗戶紙上,已經露了白色,不知如何地胡思亂想了一晚,天色卻已大亮了。索性不要睡覺,吹滅了燈,到院子裡去徘徊了一陣。等太陽出來了,就回房去把計春叫醒。 計春坐在床上,望著父親道:「你昨晚沒有睡得好,怎麼今天又起來得如此之早呢?」 世良微笑道:「我在安慶,已經磨了……」 計春連連地向父親搖了幾個手。世良會悟,也就不向下說了。計春伸著腳到床下來,正要踏自己的鞋子,一低頭,看到地上許多的煙灰,不由得呀了一聲。 世良道:「不要緊,這屋子髒了,我自己會來掃。」 計春道:「不是說髒不髒的話,你看,吹了這樣一地的煙灰,知道你老人家抽了多少時候的煙。不用說,你老是想心事想得多了,所以旱煙也就抽得多。據我看,恐怕你老昨天一夜上都沒有睡覺!」 世良又微笑著。計春道:「爹!我看,我和你一同去罷。我家統共是兩個人……」 世良正色搖著頭道:「唉!你這是什麼話?我既然費了半生的心血,把你送到北平來念書來了,還能夠把你帶了回去嗎?人家說我捨不得你,那還是小事;若說我周世良到底不能辦事,把兒子念書,虎頭蛇尾,只落個半途而廢,你想,那不是笑話嗎?我已經打算定了,今天在北平城裡買些送人的東西,明天一早就走。」說著,就伸手拍著計春的肩膀道:「孩子!你捨不得我,你要知道,我是更捨不得你。但是為了你將來遠大的前程起見,我們必定要忍受了眼前的離別苦處。現在交通便利,父子要見面,那算什麼?花二三十塊錢,過四五天,父子就見面了。」 計春望了父親的臉,問道:「你老想了一晚,就想出了這樣一個結果嗎?」 周世良點了兩點頭,低聲道:「是的,昨天晚上,我沒有睡覺以前,那一種想法,那完全是想錯了。」 他這樣說著,雖然是承認了他自己的錯誤,但是他的嗓音,已經枯澀著,有些說不出話來了。 計春看到父親這種樣子,勸解覺得是不妥當,不勸解也覺得是不妥當,只有默然地去找了茶水來,胡亂忙碌一陣,將心裡的那一份悽楚,遮蓋了過去。 周世良這回果然是把計劃決定了,當日下午,就揣了些錢在身上,帶著計春到街上去買了一些北平土產。下午,父子二人,又專程到馮子雲家來告別。 到了客廳裡,見著主人,計春臉上泛出一種很憂鬱的神氣,皺眉道:「馮先生!我父親明天就要走了。」 馮子雲聽了,自也出乎意外,因之向世良臉上注視了一陣道:「昨天在我這裡回去,你也並沒有提到回南的這事情一個字,怎麼突然地,說是要回去了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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