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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


  她的眼光,先落在世良身上,隨後就轉到計春身上。計春雖不低頭,眼光都是向下看著,很明顯的,表示著他還有些害臊。孔家大小姐自行坐下,將茶座的夥計叫來了,吩咐要了一壺茶,涼的要了兩瓶汽水,笑道:「隨便用罷,我是不會招待客的。」

  她說著,自己拿起一隻杯子來,倒了一杯汽水,仰起脖喝了。

  那世良父子,一來是萍水相逢,受人家的招待,有些不慣;二來人家是位小姐,總覺得處處不免受著拘束;因之他二人緊緊地把了一隻桌子角坐著。世良倒了兩杯茶,一杯自用,一杯給兒子。計春忽然心裡一動,這可有些不對,一來父親不能倒茶給兒子喝,二來也不應當將主人翁置之一邊不去理她。這兩層都是讓主人看見心裡要不高興的,於是趁父親把那杯茶還不曾分過來,先就取到手裡,兩手捧著,隔了桌子面送到孔大小姐面前來。不過他雖是送過來了,可不知道要說一句什麼話好。因之只是抬著眼皮看人一眼,在那個時間,不但是不說話,而且他還微微地咬了自己的下嘴唇皮呢。

  大小姐看他要客氣不能客氣,要大方不能大方的樣子,卻很是好笑。可是她一方面又很能原諒計春,他實在是不慣這種交際行為,那有什麼法子呢?她同時也望了計春微微笑著一點頭道:「多謝了。」

  世良這才有了機會插嘴,便道:「一個小孩子,大小姐和他客氣做什麼。」

  孔小姐手捏了玻璃杯子,似乎有點什麼感觸似的,凝了一會神,自己竟微笑起來了。她放下了玻璃杯子,在皮包裡拿出一張名片來交到計春這邊來,笑道:「二位左一句大小姐,右一句大小姐,倒好像把大小姐三個字,來代表我的名字,這可有些不敢當了。這上面便是我的名字,以後就請叫我的名字罷。」說時,手向名片一指,周世良連連道著不敢。

  計春看她那名片,乃是孔令儀三個字,心想這個名字,太文雅了。以前我總愁著,要怎樣才可以知道她的名字呢?心裡也就猜著她的名字,無非是什麼貞,什麼淑;現在都不是,卻是這樣一個文縐縐的字面,這叫人哪裡猜得出?這可好了,和她已經通過話了,也知道她的名字了。

  這話可又說回來了,看人家那種大大方方的樣子,正是交朋友就交朋友,那要什麼緊,完全是一種不在乎的神氣,我這樣想入非非的,這算一種什麼意思?真個癩蝦蟆想吃天鵝肉,天下真有這種人不成?他在看到名片之後,頃刻之間,那意思卻在肚裡,連打了九個轉身。因為他心裡如此沉沉地想,那雙眼睛望了那張名片,也就只是望著,一動也不動。

  令儀小姐在他對面坐著,也都看到肚裡去,看了他只微微地笑,心想:不要看這孩子外表老實,也是肚子裡用功的;要不然,一張名片遞了過去,他就觸了電一樣,那倒為著什麼呢?想到這種地方,那笑意就更深了。

  計春偶然一抬頭,恰好與令儀四目相射,見她那黑溜溜的眼睛,正好朝著人一轉,計春以為人家看破了他的心事,嚇得滿臉通紅,一手拿了杯子,一手拿了茶壺,就向杯子裡斟了去。可是他拿的不是茶杯,乃是喝汽水的玻璃杯子。那玻璃杯子裡面,還有大半杯汽水,誰也不曾喝,糊裡糊塗地,自己卻向這裡面倒了下去。

  他原是不曾加以注意,偶然一回頭,才看到自己是向汽水裡加熱茶,這就不由得自吃一驚,哪有這樣的喝法。這不是說鄉下孩子,太沒有見過事嗎?他連忙將壺和杯子,一齊向桌上放下時,對面的孔令儀小姐,已細看得清清楚楚了。她料著人家在省城裡讀書,不能是汽水要喝涼的都不會知道,這分明是他想事情想出了神,所以弄錯了。因之她只當沒有看見這件事,手裡拿了茶杯子,昂了頭四處觀看。計春心想這倒謝天謝地,沒有在人家面前發覺出來,自己也不再加考量,端起那玻璃杯子,不分冷熱,一飲而盡。放下杯子來,又偷看令儀一下,見她並沒有什麼感覺,這才放了心。自己隨即微微咳嗽了兩聲,來遮掩他那不自然的態度。

  這桌子除放了冷熱飲料而外,還有幾隻乾果碟子,令儀見他父子二人,並不曾伸手,就抓了一把瓜子,又把餅乾塊子,送到這邊桌子角上來。笑道:「別枯坐著,隨便吃一點。」

  本來世良父子,都覺得很窘,在人家一處相盤桓,怎好泥菩薩一般,一句話也不說呢?不說話也罷了,怎好一點動作沒有呢?這倒好了,人家將瓜子敬了過來,借著嗑瓜子的工作,可以聊以解嘲了。於是父子二人,就不約而同地,一粒一粒,鉗著瓜子向嘴裡嗑。這雖不至於枯坐在這裡,但是彼此面面相對,依然是沒有話說。

  令儀也有些感到無聊了,便想著話來問道:「周老先生!你們府上,有幾個人在外念書?」

  世良笑道:「喲!小姐!還禁得住有幾個念書的啦?只是這一個念書的,我已經累得不得了呢。」

  令儀也伸手在桌上,抓了幾粒瓜子嗑著,頓了一頓,然後向世良道:「你還有幾位小先生呢?」

  世良指了計春道:「我就是這一個孩子。」

  令儀笑道:「了不得!只有這一個孩子,你倒送他到這樣遠來念書。」

  世良道:「大小姐!我雖是個鄉下人,多少總還懂得一些道理,把兒子關在家裡疼愛,疼愛是疼愛了,慣得孩子成了一個廢物,那只是害了他,又何苦?現在放孩子出來念書,雖然是遠一點,究竟不過一年二年的事。等這日子熬過了,孩子學些本領,就有了個出路,這一輩子是好是歹,都在這裡決定了。若是他成器的話,到我晚年,或者還可以依靠他呢。所以我送他到北京來念書,雖然捨不得,但是向大處想,究竟合算啦。」

  計春望了他父親,低聲道:「你老說的話,夾七夾八,人家聽不清楚。」

  令儀笑著點了幾點頭道:「這幾句話我聽清楚了。關在家裡養活,那是眼前的疼愛,鬧得老大無成,結果是害了青年。放了青年出來讀書,養成一個人才,將來的好處無窮,不就是這個意思嗎?」

  世良用手一拍桌子道:「對了。」

  令儀卻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就埋怨我父親,看不到這一點。巴不得一年三百六十日,我都在繡房坐著,存心把我養成一個廢物。你看這不是笑話嗎?」

  世良道:「大小姐!這話不是那樣說。我們這種人家把孩子念書,望他學成一種本事,將來好養家糊口。像你們府上,家財萬貫,又只有小姐一個人,坐在家裡想法子要怎樣花這些錢,還愁想不出法子去花呢!還要大小姐去掙錢嗎?」說到這裡,令儀微微一笑,恰是計春也微微一笑,兩個人微笑相對著,這倒讓世良有些莫名其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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