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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


  人家不提起來,自己是不留心,經過人家提醒之後,啊喲!一頭的頭髮,有大半是變白了。不但頭髮如此,就是自己兩道眉毛,和兩腮上的胡茬子,都是花白的了。自己向來是這樣想著自己筋強力壯的,二十年之內,決計還是一樣操勞出力。據先生們告訴:掙到兒子由大學畢業出來,有十年工夫,也就行了;靠現在的力量,把兒子送進大學畢業,這真不為難,等了兒子畢業,自己也許可以享兒子幾年福呢。可是照現在自己的形像看起來,半年之間,就差不多老了十歲;那是兩年下來,就老二十歲了。他捧了鏡子,只管這樣的看著,幾乎是說不出話來。

  倪洪氏見他捧了鏡子發呆,倒有些莫名其妙,就問道:「周老闆,你在看什麼?」

  世良對了鏡子,發了許久的呆,然後緩緩地道:「倪奶奶!你說這不是笑話嗎?剛才街上,有人疑我的頭髮,是落了一頭的雪,我倒不相信,何至於頭髮白到這種樣子?現在我拿鏡子一照,頭髮可不就是白了一大半嗎?你說這事糟不糟?這真是戲臺上唱戲的那句話,一事無成兩鬢斑了。」

  他說話時,臉上放出愁苦的樣子來,將鏡子放在懷裡,長長地歎了一口氣。

  倪洪氏連忙奪過鏡子來,笑道:「周老闆也是坐在家裡怕天倒下來了。你這是中年白,有什麼要緊?還有一些人二十多歲就白了頭髮的,那叫少年白。」

  周世良道:「倪奶奶!你不用給我寬心丸吃了,中年白也好,少年白也好,人家總是慢慢地才將頭髮白起來,我這差不多像伍子胥過昭關一樣,一夜白了鬍鬚,說起來真慚愧死人了。一個做莊稼的人,怎麼到城裡來住了半年,就如此的不濟事哩!」

  倪洪氏笑道:「周老闆!回頭你又要說我們婦道人家多嘴多舌的了。你這個頭髮,不是一夜急白的,也是夜夜急白的。你怕兒子念書太苦了,自己陪著他;又怕兒子書讀好了,將來沒有錢讓他升學;自己天天半夜起來加工作貨,周老闆你這可不是辦法呀。計春年紀小,什麼事都指望著你指教他呢,設若你這樣苦扒苦掙,把自己身體累倒了,你打算怎麼樣子辦呢?凡是一件事,總要前後想個周到,不能趁著性子辦。周老闆你說是不是?」

  世良聽著她的話,卻是沒有話說,在腰帶上抽出旱煙袋來,坐在椅子上慢慢地抽起煙來。許久的工夫,才噴出一口煙來,搖了兩搖頭道:「這話是靠不住的。我們在鄉下五六月裡忙的時候,哪一天不是半夜起來?水田裡下蒸上曬,那比磨豆腐還要辛苦十倍,但是我那個日子,並沒有白一根頭髮,那是什麼緣故呢?」

  倪洪氏道:「你不想想,那不過出力就是了。現在你又出力,又操心,所以頭髮和胡茬子都白起來了。」

  她說著這話時,站著靠了房門,既可以出,也可以進,手上拿了那面鏡子,還不曾放下來呢。世良伸了一隻手道:「倪奶奶,你還把鏡子給我照一照罷。」說著,伸手摸摸頭髮,又摸摸胡茬子。

  倪洪氏放下了鏡子,斟了一杯熱茶,送到他面前來,笑道:「你不要去焦心了。我看你是不老;就是老,頭髮已經白了,你還能夠焦急一陣子,把頭發急黑了不成?」

  周世良取下嘴裡銜的旱煙袋,向地面上敲了一陣,敲出煙灰來,然後將煙袋依然插進褲腰帶裡,兩手在桌上托了頭,望著人沉默了許久,才道:「對了。倪奶奶!你勸我的話,勸的是很對的。從此以後,我要想開一些了。」

  他說著這話時,聲音非常之低,這表示他雖然是想開了,然而他還不能減除他胸中的懊喪,所以並不能振起他的精神。他說完了話,端起那杯熱茶來,慢慢地喝著。

  倪洪氏道:「周老闆!你一個男子漢,為什麼這樣想不開?白了幾根頭髮,這也很不值什麼,怎麼你總是這樣垂頭喪氣的!」

  世良道:「瞎!我並不是想不開,我想這話傳到了鄉下去,那可是一樁笑話。我這人也未免太無用了,到城裡來一年,急白了鬍子和眉毛呢。」

  他這樣說著,倪洪氏也就無法再來寬解,二人坐在屋子裡,彼此默然。忽然乾爹乾媽的聲音,由外面直嚷進來,卻是菊芬牽著計春的手,由外面跑了進來了。

  看到了這一對小孩,周世良和倪洪氏都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,一切的魔障,都由這兩個小天使打破了。在這些情形之下,世良怎能夠就完全解放了心靈,廢止夜作,計春知識是更加開展了,受恩深重,又怎樣敢荒怠他的功課。他父子們創造出來的苦劇,也就是一幕一幕地向前序展了。

  §第八回 含笑訂良緣衣裳定禮

  這上面七回書,其中六回,是周計春讀書的經過。當日周世良在模範中學報告席上所說的,除了兒女私情以外,大致也都說了。全校的師生們,都覺得計春讀書的志向可嘉;世良那一番奮鬥精神,尤其可以佩服。這一餐筵席,真個是吃得盡歡而散。

  世良父子兩個高高興興地回豆腐店來,倪洪氏和女兒菊芬,老遠地接到街上來。倪洪氏看到他爺兒倆,一種笑嘻嘻的樣子,就知道他們是很高興的,因笑著迎上前道:「恭喜你父子兩個。」

  世良笑道:「恭喜還說不上,計春要扒到大學畢業的話,日子還早著啦。不過有一層,我這幾年,起早歇晚,那沒有算白忙。」說著話,走進了豆腐店。

  菊芬跟在後面,微笑了沒有做聲,計春笑道:「真的,我不哄你,考完了,我沒有事了,我應該帶你去遊公園了。」

  菊芬笑道:「哪個真要遊公園?我跟你說著玩的,你到我們家去。」說著,拉了計春的衣袖,就向後面院子裡拖了去。倪洪氏道:「你這樣子歡迎哥哥,預備了一些什麼東西給哥哥吃呢?」

  菊芬笑道:「他們在學校裡都吃了酒回來的,還要吃什麼?」說著拉了計春的手,只管向後院裡跑。

  到了屋子裡,她卻不顧計春,匆匆忙忙地端了一盆洗臉水放在桌上,水裡可浸著一條雪白的手巾。因笑道:「我看你忙得頭髮梢子上都是汗珠子,你快好好地洗個臉罷。」

  計春道:「你為什麼一回來就要我洗臉?」

  菊芬道:「你臉髒了,不該洗嗎?」

  計春道:「為什麼這樣子忙呢?我看這裡面,一定有個緣故的;你若是不說,我就不洗。」

  菊芬笑道:「你這個人真是討厭,一點兒事,都要打破沙鍋問到底。我告訴你罷,這街上的人,聽說你畢了業,大家都很注意你,真個像新娘子一樣,你不把臉上洗乾淨些,讓人看到是笑話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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