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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


  世良站了起來,向大家表示著一種誠懇的樣子出來,他道:「真的,我要把我這莊田賣了,這不是假話。一來,我兒子小學快畢業了,我要隨著我兒子到省城裡去。二來,我要供兒子念書,我田裡出不出來那些個錢,有東家的田呢,多少還可以幫助我一點,東家若是把莊收回去了,還我五十吊八足錢,我哪裡再寫別人的田種呢?五十吊八足錢,寫一擔多種,那是三十年前的事呀!有道是一不做,二不休,我情願把我名下的田也賣了,身上帶些現錢,可以到省城裡去做點小本生意。三來呢,這鄉下我住得有一些厭煩了,我……我……我要去交一班新朋友。」

  他說話時,不能一鼓作氣,再板住面孔了,伸起手來,又只管去搔頭皮,現出躊躇的樣子來。

  李子彬道:「你真要賣田嗎?你說要交新朋友,這鄉下的舊朋友,就都不要了嗎?」

  周世良一聽到了這話,他就想起鄉下人所造的謠言來,於是淡笑了一笑,又哼了一聲,這樣一來,東家周高才,卻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,這莊子上,這樣好的田,周世良都肯賣出來,自己是和他共莊子的人,不買何待?於是又去約周厚德李子彬到一邊去,咭咕了一陣,然後重新走回來,彼此呼了幾筒水煙。

  李子彬架著腿向世良坐著,抖顫個不定,還將身子擺了兩擺道:「剛才東家老爹說了,他老本不能買你的田,因為你要將本圖利,在省裡去作生意,而且是照顧兒子讀書,這是好事,所謂君子成人之美,他願意促成你這番好事,但不知你下了決心沒有?」

  世良看了東家一眼,覺得他那嚴肅的面孔上,帶了一層笑容,果然是個慈悲臉兒放了出來。便將手一拍道:「有什麼不下決心?田跟著莊屋一齊賣,犁耙鍬鋤跟著耕牛一齊賣,我賣空了,我要有點後悔的意思,我就不姓周。」

  周厚德手上捧了水煙袋,將腦袋和上半截身子擺成了個大圈圈,然後向周高才微笑道:「此所謂破釜沉舟是也。」

  摔過了這句文,才掉過臉來向周世良道:「你賣得這樣乾乾淨淨,難道不回鄉了?」

  周世良道:「我產業不要了,還要家鄉做什麼?這些話,三位先生不必替我多慮,只要在作價上給我多幫一點忙也就是了。」

  周高才這就點點頭道:「好了,這些話也就不必提了,我今天不回去,可以請兩位中人出來,晚上好好地談一談。所有火食茶煙,都歸我來辦。……」

  世良覺得田賣妥了,計劃是成功了,可是心裡頭卻有一種說不出所以然來的傷感,不等東家的話說完,就走出大門來迎著風看看天色。一回頭,卻看見計春兩眼紅紅的,靠了牆站著出神,世良走近來問道:「你怎麼了?你怎麼了?」

  計春撅了嘴道:「你把田賣了,為什麼把屋也賣了,牛也賣了?」

  世良咬了牙道:「哼!我要和這一鄉的人都絕緣了。」說畢,他又頓了一下腳,在這一頓腳之間,知道他們父子,是決計離開農村的了。

  §第五回 一車行李含淚別故園

  這一天周世良賣田,不但他的兒子周計春十分傷心,就是同村子裡人,看到他這種舉動,也沒有一個不引為奇談的。因為三四月裡,割完了麥,正好插秧,過三個月就可以收到今年的稻子。賣田賣地,都應該過了秋季,等到稻子收到手以後。這個時候,買主買了田,三個月以後,可以收租,利息就大了。然而周世良的東家周高才,就只當不知道這一件事,裝著馬糊,在這村子裡耽擱三天,把田買了。周世良聲明:等兒子放了暑假,就把田莊交割,只要田價付得痛快就是。周高才自然是巴不得如此,一口答應了。

  過了一個月,計春已在鄉小學裡畢業,高高名列第一。那劉校長覺得不負他那一番提拔之意,寫了兩封介紹信給周世良,說是鄉下人到省裡去,關於投考學校的事,那是摸不著頭腦的,到了省城裡,可以去找他兩個同學,那二人必定會指點一切。周世良自是千恩萬謝,他一來希望兒子成就,二來恨鄉下人太不諒解他,一點顧慮沒有,就跑到周高才家裡去,請他收莊。

  周高才在這一個多月以內,賣了幾批陳稻,得著上等價錢,心裡是十分高興。這一天周世良又來催他收莊,更是高興,就留著他在家吃午飯,約他在私廳裡,供著茶煙談話。這裡鄉下財主人家,都有個私廳,猶如城裡人家客廳一樣,非是有體面的客,是不向這裡引的。周高才給與周世良的面子就大了。

  周世良銜著自己帶來的旱煙袋杆,隔了桌子角,向舊東家望著,他深深地吸過了兩口煙,眉毛一聳,笑道:「大老爹!你要發財,買我這莊田,買得太痛快了。第一,我這田既是很好,又和你老的田共莊子,你老一塊田並成一大片了;第二,你老今年買田,今年就收租,可以多生一年利息,這是少有的事;第三,田是我自己種的,不像買闊人家的田,田在佃戶手上,買下了,還怕佃戶不交租,你看我多麼痛快?倒反來催你老收莊呢。這樣痛快的事,我周世良並沒有多要你老一個錢,到了現在,你老可以相信我是個好人吧?」

  周高才手上也捧了水煙,架了腿在那裡抽著,點了兩點頭,帶噴著煙帶說話道:「我向來就沒有說過你的壞話呀。要不然,你想,你不過下五十吊八足錢的羈莊,這十年以來,我就下了你的莊了。」

  他身上穿了葛布長袖短褂子,半舊藍紡綢褲,白竹布襪子,雙梁頭羽緞青鞋,捧的那杆水煙袋,是純白銅的,托煙袋的手夾了一根長紙煤,而且手腕上還戴著一隻玉鐲子。在這些事情上面,當然都可以表現出他的斯文一脈來。所以他說了話,也是半閉著眼睛,紙煤灰燒得很長,然後滾到那半舊的藍紡綢褲子上去,他對於這個,並不怎樣的注意,依然在抽他的煙。

  周世良看著他這個樣子,倒有些莫測高深,心裡有一句話想說出來,卻又不敢說出來,沉吟了許久,才笑道:「田是賣了,我還有些零碎東西:水車呀,犁呀,耙呀;還有和王家合喂的一條牛呀,我還不知道怎樣安頓得好。」

  周高才道:「難道這個你也打算賣了嗎?我勸你不要這樣決斷。你送兒子到省裡去讀書,固然是好事,但是到了年老的時候,你總也要回來。有道是樹高千丈,葉落歸根。」

  周世良道:「那不要緊。將來我要回家的時候,再置下一份就是了。大老爹!你能不能夠幫我一個忙,把這些東西給我收下來嗎?隨便你給我多少錢就是了。你老的田很多,不都是用得著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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