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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


  計春回頭一看,皺了眉道:「今天早上,我爹在屋子外頭吃飯,招了涼風,受了感冒了。他只喊著腿酸,要我和他捶腿。」

  王大媽道:「你不會沖些姜湯給他喝嗎?」

  計春道:「我家裡沒有糖,要到鄉店裡去買糖,把父親丟下來了,我又不放心。」

  王大媽笑道:「你爹也不過受了一口涼風,身上發些燒熱,又何至於鬧得讓你寸步不離呢?你若是真個不放心的話,我在這裡和你替代一會子,你趕快去買些胡椒紅糖來,讓他喝下去,蓋著被出一身汗,病就好了。」

  計春伸著頭到床邊去問道:「爹!我去給你買些紅糖來沖水喝,你在這裡等上一等,好嗎?」

  世良道:「你去弄飯吃,吃了上學去罷。不要緊的,我睡一會子就好了。」

  計春也不徵求父親的同意,家裡是沒有現金,找了一個小口袋,量了二升稻,背在肩上走出去,到鄉店裡換紅糖胡椒去了。

  王大媽坐在房門口一張竹椅上,就向世良道:「你父子兩個,真是好!誰也離不開誰。」

  世良哼著道:「嫂子!不瞞你說,我要是沒有這個兒子,我就活著沒有意思了。這個兒子,自小沒有了娘,我一手將他撫養大了,我不能看著他受一點子委屈。」

  王大媽道:「你父子兩個這樣離不開,將來他要是在鄉下畢了業,到省裡去讀書的時候,你打算怎麼樣子辦呢?」

  世良道:「我就跟了他去。」

  王大媽道:「你鄉下的莊稼呢?」

  這句話算是把世良問住了。他許久沒有做聲,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這點田產,算得什麼!丟了就丟了罷。」

  王大媽道:「你不做莊稼,哪裡來的進項呢?」

  世良道:「這個我也不知道。但是我無論怎樣吃苦,我也不讓兒子再停學的。」

  他說著話時,將被頭按下去一些,伸出頭來,紅紅的臉,紅紅的眼睛,向王大媽看著。她點點頭道:「難得,你病到這樣子,還忘不了兒子的書。」

  世良道:「你哪裡知道,我父子兩個,就是一條命呀!」

  王大媽心裡想著:這個人這樣疼愛兒子,有了女兒許給他做媳婦,那是一點也不會吃虧的了。她這樣想著,有一句沒一句談著閒話,就提到了姻事上頭來。笑道:「你這個兒子,不但你自己喜歡他,就是我們同村子的人,哪個又不喜歡他。有些人叫我收他做乾兒子,我想,那不太好。你老只有這一個大相公,我怎好一定說認做乾兒子呢?有道是劉備招親,認假成真,……」

  這底下一句,還不曾說出來,早有一陣腳步聲走到門外,接著有人叫了一聲道:「爹!好些了嗎?」

  王大媽這就不便再說什麼了。

  等計春進來了,幫著他將姜湯做好,計春爬上床去,將世良扶了起來,卷了個鋪蓋卷,放在他身後靠著,然後下得床來,兩手捧了姜湯,讓世良來喝。等他喝完了,又從從容容將他放下去睡著。

  王大媽和周家雖是鄰居,可是計春如此孝順他的父親,還是今天第一次看見。當日就遍村子一番告訴:說是周家孩子了不得,他是一個孝子。鄉下人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是沒有什麼新聞可談的。鄉下有人生兒嫁女,以及打架吵嘴,這都是大家樂於討論的新聞。像周計春這個異乎尋常的孩子,本來就是大家一種新聞材料,於今王大媽又宣傳他是個孝子,就鬧得無人不談起來。

  計春究竟是個十四歲的孩子,他知道什麼是虛榮?什麼是真理?只是鄉下人異口同聲地,稱讚他是神童,又稱讚他是孝子,無人不對他客氣三分,就是他所欽慕的大老爹,見著了,也遠遠地站住了點上一個頭。這樣一來,倒讓計春受了一種拘束,怕人說他孝心是假的,倒處處要謹慎起來。因之他這個孝子的名稱,也就始終和神童兩個字緊密地聯結著。王大媽見滿鄉滿村,無一人不談著周計春,越是想結這一門子好親。周家有什麼事,常是來照料著。

  世良那一次感冒,雖是只鬧了兩三天就好了,但是得了一個咳嗽的毛病,整個月不能出力。

  光陰容易,轉瞬到了初冬,稻子都打收清楚了,省城裡收稻的小車子,不斷地來收買稻穀,行情也就漸漸地向上漲著。

  世良除了自己的田產而外,還種有人家的田,當稻子割了捆成堆放在稻場上的時候,就曾去請田東家來收租稻。但是東家約一個日期,又改約一個日期,始終是不曾來。因為這個東家的莊子,離這裡有三十多里路,實行收租稻回家去上倉,人工上太不合算,請一個工,只好挑回一擔稻去,所以他來收租,總是將稻折了現錢帶著走。不過將稻折價,還是一個講究;若是八九月間,稻一上場就來,這時候的稻價,叫刀口上的價錢,一石稻只好折兩塊多錢,不值什麼;必等過了十一月,賣稻的旺月已到,稻價漲到三四塊錢,才來收租。眼見一石租稻,至少也可多收塊兒八角的了。世良何嘗不知道這個緣故?只是東家老推有事,不肯前來。自己咳嗽著,計春又再三地說,不要跑路,直等到十一月中旬,東家周高才才坐了一輛人力小車,帶了一卷賬簿子前來取租。

  照著鄉下的規矩,東家來了,是必要酒肉相待的。世良招呼周高才和車夫坐了,立刻把王大媽母女請來,請她們代為燒茶,炒北瓜子,殺雞,打米煮飯;又量了二鬥稻,請隔壁唐麻子去鄉店裡買豬肉和豆腐乾,還叫他帶一個信到小學裡去請劉校長來陪東家老爹吃午飯。

  諸事辦妥帖了,計春也就由學校裡回來,一走進門,便看到堆稻的那間屋子裡,端端正正坐著一位老先生,灰布羊皮袍之外,罩著青布羊皮馬褂,真是個有福的樣子。他頭頂瓜皮絨帽,足登絨面大棉窩,這還不算,父親私有的那個泥火籠子,也放在他腳下烘腳。他雖是三年前見過東家一次,現在有些不清楚了。但是一看之下,他就知道是東家來了。走向前去,笑嘻嘻地叫了一聲:「東家老爹!」

  周高才也是一個不第的老童生,未免斯文一脈,早聽說計春是個孝神童,在孔夫子面上,不便怎樣端出東家的威嚴來,就站起來點了一點頭,笑道:「兩年不見,快成人了。聽說你書念得很好。」

  世良站在一邊,不由得嘻嘻地笑了。因道:「也沒有什麼好,不過校長看得起他罷了。」

  計春正想說兩句話,只見小菊子提了一壺茶,由廚房裡走了出來。她今天不但把辮子梳得溜光,而且前面還梳了一道劉海發,身上穿了一件毛藍布褂子,還滾了紅辮條,臉上也不知是抹了什麼粉,倒雪白的一層。她低著頭將茶壺送到了桌上,回頭來看道:「小……」

  她望了世良一下,突然把下面「牛子」兩個字頓住,笑向計春道:「你和我到菜園子裡去,掐幾片青蒜葉來。」

  計春笑著跟了她去。

  到了菜園裡,她正一彎腰,掐青蒜的葉子,卻將鬢髮上的一朵絨草花摔落下來了。計春一上前撿起花來,就要向她鬢髮上來插,還笑道:「你聽我爹說了,就不戴蕎麥花嗎?」

  小菊子道:「不要胡說了,寒冬臘月,哪有花戴?你爹剛才和我媽說,東家的口很緊,恐怕沒有什麼推讓,你爹都在發愁呢,你倒會尋開心。」

  計春聽了這話,倒勾起了一點心事,父親總是說,插人家田沒有意思,只是和東家出力,自己的田,又不夠吃的,只有賣了田,到省城裡賣苦力去,也省得受人家的氣。他想著,不免呆了一呆。小菊子在他身上拍了一下,笑著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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