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現代青年 | 上頁 下頁 |
一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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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說著話,又只管不住地搔著頭髮,望了周世良的臉,只管笑著。 周世良放下了衣服,用手摸著下巴,露了牙向他嘻嘻地笑著。許久才道:「你這孩子,倒有心……」說到這裡,立刻歎了一口氣道:「孩子!我還不是為著你嗎?人生在世,要女人做什麼。不就是為了做衣,煮飯,傳宗接後嗎?我現在有了兒子,飯自己會煮,衣服自己也會補;再說,我又是這樣一大把年紀,要女人做什麼?還有一個大原因,我要和你找個繼母,不知道她喜歡你不喜歡你,也不知你肯不肯聽她的話?若是兩個人中有一個人說得不對頭,家裡就會鬧得不安寧。我們父子兩個,現在雖然是冷清一點,總也過得平平安安的,又何必去再費那些事?有那討親的錢,我還拿來給你念書哩。話越說就越遠了,睡覺罷。」說著,拉著計春的手,讓他上床去。計春道:「你為什麼不睡?」 周世良道:「你不要鬧,讓我把這件衣服的托肩,縫了起來罷。」說話時,一陣雨點,打著瓦上,清脆之極。窗子外的北瓜藤,被風刮著,唆唆作響。計春道:「天氣多涼呀!秋蚊子也叮得厲害。」 他躺在床上,兩手抄了帳子,伸出一個頭來。周世良道:「我實在不要睡。」 計春笑道:「你再不睡,我就要吹燈了。」說著,呼的一聲,將桌上那盞油燈吹滅了,立刻屋子裡漆黑。周世良不覺哈哈大笑道:「你這孩子,也是淘氣。」說畢,他也只好上床睡覺去了。 半夜裡雞一叫著,計春就爬下了床,摸索著走到了廚房裡去,在灶頭上摸著了火柴,坐到灶門口,擦了一根,點著柴草就向灶裡燒起火來。就了灶裡的柴草火光,也不必點燈,就洗米煮起飯來。等飯煮得熟了,天色也就發了白。 周世良在床上打了一個翻身,伸手一摸,沒有了兒子,口裡便叫起來道:「人哪裡去了?」 計春道:「爹!我把飯煮熟了,你來吃了飯再上田裡去罷。」 世良道:「你這孩子做事,也太用心,不告訴我一聲兒,就起來做飯吃了,我這大的力氣,還要沒有成人的兒子煮飯我吃嗎?你洗洗臉罷,菜就交給我來弄了。」說著話,他開了廚房門,走到菜園子裡去。 在天色昏暗的當中,半看半摸,在北瓜藤架上,摸下了七八條大小北瓜,帶到廚房裡面來。計春道:「你還費這些事做什麼?屋子裡還不大看見,不弄菜了,到醃菜缸裡,摸些醃菜來吃,也就算了。」 世良道:「你用心血讀書的人,不像我這樣出蠻力的人,應當吃點合胃口的東西,調劑調劑。」 他說著話,畢竟是到菜園子裡去了。一會子工夫,他摸著兩個嫩茄子和七八個青椒來了,笑道:「家裡還有點佛燈的清油,我來炒茄絲給你吃罷。」 他說著,也就動起手來。 菜炒好了,父子二人,各盛了一碗飯,飯上各堆著一些茄絲,捧著碗,在門外來吃。眼見田裡的秋蕎麥,經過昨夜的雨,開了一片粉紅色的花。金黃色的太陽,由山嘴子裡升出來,照著那蕎麥稈上的露水珠子,也是亮晶晶地在蕎麥稈子上。 計春用筷子指著蕎麥道:「爹!你看,這蕎麥有一大半是我種的,長得也很好。」 世良道:「念書的人,只管念書,就別管種田的事了。」 計春道:「我要念出了書,爹!你也就不用種田了,像東家鳳大老爹一樣,好好地供養你老太爺。」 正說著話,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,拖了一條毛辮子,手上挽了一個菜籃子由面前經過,站住了腳,望著他們道:「你們的早飯真早。小牛子!吃的什麼好菜呀?」 世良道:「小菊子!你不要叫他的小名了。他是一個學生哇。」 小菊子笑道:「是哇。我媽說,還要做一雙鞋送他呢。」 計春望了小菊子,扒著碗裡的飯,只管是笑。因為小菊子媽說過,要把小菊子許配自己做老婆,因之自己在同村子裡的女孩子中間,對於她卻是另眼相看。 世良道:「你娘早就許了一雙鞋了,到如今沒有見著。」說時,向小菊子笑了一笑道:「你娘許下的願心,也就多了,光是嘴響。」 小菊子道:「還許了什麼呢?」 她雖是個鄉下姑娘,倒也略知一點人事。說著話時,跳下田去,掐了一小莖蕎麥花,插在鬢髮上,搭訕著由田裡走過去了。世良道:「喂!這小孩子不懂事,怎麼戴蕎麥花。戴了蕎麥花,將來老公不喜歡的。」 小菊子跑上那邊田埂,啐了一聲,跑著走了。世良哈哈大笑一陣,隨後又低聲笑道:「小菊子娘有這樣一個黃毛丫頭,就拿俏的了不得。我的兒子,還不希罕這樣一個黃毛丫頭呢。」 世良也是太高興了。一碗飯都吃完了,他依然拿了空碗,在蕎麥田邊下站著。就在這個時候,吹了兩陣涼風,吹得人身上涼颼颼的。計春一看太陽,已經出土幾尺高,不敢再耽誤,放下飯碗,上學去了。 鄉村學校裡,絕對是沒有女學生的,這裡不會發生小同學的小情人那種事情。但是同學們如有姊妹,大些的學生,常是拿著別個同學的姊妹來開玩笑。小菊子有個弟弟王小海,也在這學校裡念書,當然的,大家也就談到小菊子頭上去,為了談小菊子,也就連帶著談起計春來。因為小菊子媽,要把女兒許配給計春,也是人人知道的事情了。 計春今天到了學校裡,想起了父親的話,未免情不自禁的,向王小海表示好感起來。下了課的時候,王小海跑到後院上毛廁,計春也跟了來,悄悄地道:「小海!我家裡有許多米頭子,回頭送到你家去磨粉,晚上我們做秈米粑吃。」 小海笑道:「好的。粑做好了,多給兩個我吃。我媽說了,要把我姊姊嫁給你做老婆呢。」 計春道:「呔!不要胡說,同學們聽到,會笑我們的。」 小海聽說晚上有粑吃,非常之喜歡。下學之後,一蹦一跳地跑回家來,在大門口就跳著叫起來道:「媽!小牛子說了,要到我們家來磨粉做粑吃呢。」 他的母親王大媽,本來很憐惜周世良父子的,自從計春開始讀書了,再覺得這孩子前途未可限量,自己是很樂於和他們聯親。不過周世良這老頭子,總是淡淡地,不肯表示著態度出來。將女兒許配人,總也不能太遷就了,所以自己也就不說什麼。今天聽說計春要送米來磨粉做粑,這倒是個接近的機會,自己立刻就跑到周世良家來,兜攬這筆買賣。 當她走到周家時,先伸頭在窗子外向裡一望,並不曾看到廚房裡有人,冷灶無煙,當然是不曾做得午飯。難道他父子都不在家?於是悄悄地走了進來。伸頭向屋子裡看,只見一張舊竹床上,棉被是堆得高高的,被裡伸出一隻黑腿來,計春伏在床邊,不住地捶打。 王大媽道:「你父子兩個怎麼了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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