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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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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牛子扒著飯道:「爹!劉校長他說了,我若去讀書,他不收我的學費,你看他這話是真嗎?」 周世良道:「你不要想讀書了。而今讀書不像從前;以前讀書,十年窗下無人問,一舉成名天下知,並且是睡在家裡就可念出書來,用不著花錢,於今讀書,要進學堂,小學花錢罷了,中學花錢多,大學花錢更多。我們鄉下,許多從大學畢業回來的人,有什麼好處?只是穿了一身的洋裝,回來打離婚官司,要了錢帶出去用。就是有一兩個在外面混事的,也沒有看到帶一個銅板回來。以前家裡典田賣地,下的那一番本錢,就算白丟了。我父子兩個插一二擔種,每年總不愁煮碗稀粥喝。……這裡還有一塊油渣子,你吃了去。」說著,由莧菜碗裡夾了一塊油渣子,又送到小牛子碗裡。 小牛子道:「這一塊該你吃了。」 周世良手捧著碗偏了一偏,笑道:「還是你吃罷。我昨天還在隔村子裡上龍王會,大魚大肉吃了一頓,這就該你了。」 小牛子道:「做莊稼的人,真可憐,不容易吃一回肉,做大老爹的人,出門去總是有人請,就是在家裡,也是雞子豆干當粗菜吃。」 周世良道:「唉!何必去羡慕大老爹?他們是前生修的。」 小牛子道:「怎麼是前生修的?我要再讀幾年書,跟著大老爹後面學學,一樣的!我也可以做大老爹了。」 周世良笑道:「你這孩子出息不大,只想做個大老爹,我像你這樣大年紀,想做皇帝呢。」 小牛子道:「爹!你要做了皇帝,要怎樣享福?」 周世良道:「我別的都不想,我天天要吃油炸鍋巴。記得二十歲的時候,在黃財主家裡,吃過一頓油炸鍋巴,我至今想起來,口裡還流饞水呢。」 小牛子笑道:「你的志向大,坐在金鑾殿上,抓油炸鍋巴吃。」 周世良已經很快地吃過了三碗飯,掏起捆腰的藍布片的頭兒,擦了一擦嘴唇,用手摸了一摸小牛子的頭道:「你知道什麼!做皇帝的人,也不過一個稱心如意罷了。我要能在金鑾殿上吃油炸鍋巴,我也就心滿意足了。」說著,打了一個哈哈,抓著草帽向頭上一蓋,掮了鋤子就走。 在牆外窗子裡伸頭向裡看著,只見小牛子盛起了鍋裡的飯,正要烤鍋巴呢。因笑道:「不要烤鍋巴了。我現在又不做皇帝,洗洗碗,你在樹蔭下睡一覺罷。」說著,他去看水去了。 小牛子洗過了鍋碗,他並不曾依了他父親的話,去睡午覺,卻捧了一本《幼學瓊林》,靠在窗戶邊看。因為以前先生對他說:《幼學》這部書,實在是好,天文地理,諸子百家,什麼都有,他在鄉下會做許多應酬文章,都是得了《幼學》的力量,就是真正做起文章來,也可以套用許多典故。小牛子聽說,果然買了一部《幼學瓊林》來讀,他讀了幾段,看了小注子,真個像暴發戶走進了百貨商店,一看之下,樣樣都有用。所以他對《幼學》這部書,特別地嗜好,有工夫就看。這天他得意之餘,只管看著,不覺得到了日落西山,等到周世良看了水回來,他還在那裡看書。 周世良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這孩子也有些著迷。大概你總想做大老爹,又在看書了。」 小牛子放下了書,在灶上布手巾底下,拿出一把瓦壺來,笑道:「我知道,你一定是渴,給你涼了一壺茶。」說時,將一隻瓷飯碗,滿滿地斟上一碗,放在桌上來。 周世良笑道:「涼的好喝不解渴。」 小牛子笑道:「我還在灶裡給你煨了一罐子開水呢。」 周世良解著他的腰帶布,在裡面摸出兩個桃子,手上捏著,搖了兩搖道:「我也給你預備下了。」 小牛子伸手來要,周世良卻把手抬得高高的,不讓他拿著。於是父子兩個,都哈哈大笑起來。 正在這個時候,外面有人笑道:「你父子二人好快活!」 周世良向窗子外面看時,卻是小學裡劉校長來了。連忙迎了出來,笑道:「校長上哪兒去?今天得閒啦。」 劉校長笑道:「我特意要來和你談談。」 周世良道:「啊喲!校長要到我家來坐坐,怎辦怎辦?廚房裡坐嗎?」 劉校長道:「不要緊。都是鄉下天天見面的人,客氣什麼?」說著話,他已走了進來。 於是周世良拿了一柄稻草紮的短掃帚,胡亂地在桌子上掃了一陣,笑著用手抓了抓頭,又抓抓手臂,反是劉校長坐下來,向他客氣笑著道:「你請坐請坐。」 周世良剛坐下來,又忙著張羅了一頓茶煙,劉校長見矮桌子上擺了一本《幼學瓊林》,笑道:「這又是小牛子看的書吧?」 小牛子對劉校長是特別加敬,在灶牆上取下一個瓦罐子來,在瓦罐子裡取出一塊幹醃薑來,又在竹碗櫥子裡取出一個二寸小的瓦碟子,兩手將那塊醃姜撕成絲絲的,放到矮桌子上來,笑道:「先生!你嘗一塊罷。是我的書,從前我那個王先生教我看的。真好,什麼都有。」 劉校長笑道:「鄉下先生總不過是這一套,除了四書五經,再念一本《幼學瓊林》,一套《綱鑒易知錄》,那就秀才不出門,能知天下事了。這種書,讀得爛熟,頂多也不過多記下幾個死典,有什麼用處?」 小牛子聽了這話,一肚子高興,未免向下一落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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