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現代青年 | 上頁 下頁


  那校長將六幅畫一一指給同堂的學生看了,因問大家道:「諸位看了這六幅畫,有些明白嗎?我想就是明白,也不知道所以然。現在我告訴諸位,這就是我們這次初中考試,考第一的周計春的歷史。他自然是個有天才的學生,然而有天才,沒有求學問的機會,也是枉然,有了天才,有了機會,自己不去努力,依然是枉然。他有了讀書的天才,又得了他一個賢明的父親,竭力幫助他,於是他自己不能不努力,就得有今天。這一至五的五幅畫,便是實實在在的,描寫他求學的過程。可是一個求深造的青年,在初中畢業,那正是登塔的人,進門口後,剛踏上第一層,以後由高中而大學,由大學而大學研究院,層次還多。他真正要做一個社會上有用的人,以後要格外地努力。不過人的年歲大了,容易受外物的引誘。他以後是否能這樣用功?我不得而知。而且讀書越到後面,花錢越多,圖畫上那個老人,是否能勝這經濟上的負擔?也不得而知。所以這第六幅畫,卻是雲水蒼茫的一種情形了。在這段故事演過之後,諸位可以知道年輕人讀書,應當如何去應付環境,又當知道年輕人得有書讀,是一種多大的幸福。你們不要錯過我這一番用心呀!」

  校長說畢,大家鼓起掌來。

  校長又道:「我很榮幸,今天看到諸位畢業,尤其是一個看牛孩子變作豆腐店小老闆的人,考了第一。開會以後,我們有個聚餐會,我主張把這豆腐店的老闆請了來,讓他報告苦心努力,教兒子讀書的經過。你們嫌不嫌他是一個豆腐店的老闆,不肯同席?」

  同學們聽說,就亂喊著肯同席,歡迎歡迎!還有一個學生站起來道:「我們很佩服這個勞苦的老人。我和他是鄰居。我知道他是很受累的。今天周計春畢業了,他累也受夠了。我們後生,應給予他一種精神上的安慰,我主張學生推四個代表去歡迎他來。」

  這位學生一說,校長還沒有表示可否,學生裡面,早如雷似的,大家鼓起掌來。校長看到學生這番狂熱,也不能加以攔阻,於是校長宣告禮成之後,學生們就推出了四個代表去歡迎周世良。

  到了在膳堂上開師生聚餐會的時候,這個單獨的奇怪來賓,被四個學生代表,引著入席了。

  這種聚餐會的席次,是列著七張方桌子,擺成個人字形。那最上一張桌子,是教職員,而教職員的首席,讓給豆腐店老闆了。當他走進膳堂來的時候,大家的目光,就都射到他的身上,只見他上身穿了一件藍舊布褂子,既不長,又不短,卻不齊平膝蓋。下身穿了短腳褲,一雙白的長統大布襪子,恰和長衣相接。他似乎知道這是一種典禮,還特意的戴了一頂軟胚麥草帽來,又知道是以脫帽為敬的,於是手上又把這頂焦黃色的軟胚草帽子拿著。不過他那瘦削的臉上,也不知是得意,或者是難為情,卻烘托出一重若隱若現的紅色來。

  校長馮子雲是特別的優待,迎上前接過他手上的一頂麥草帽,將他請到首席上來坐著。周世良向教職員拱拱手,然後又向在座的大家拱拱手,這才坐下去。

  校長於是站起來道:「諸位,我們忝為知識分子,不能有階級觀念。但是不在我們知識分子裡面的人,他知道這樣賣苦力,這樣讓兒子去求知識,這是可取的。然而像前二十年,父親讓兒子讀書,以便兒子將來做官,家裡發財,這是將來求利的辦法,社會上並不需要這種人。至於這個賣苦力教兒子讀書的人,他的目的,只是希望兒子做個工程師,這不是平常一個豆腐師的思想。我們知道中國正缺乏這種人才,這是一種為社會謀利益的舉動,這人值得崇拜。諸位!不用我說,你們知道這人是誰吧?」

  校長說畢,大家如雷似的鼓起掌來,於是許多人狂喊著:「請周老先生演說!」

  周世良的臉越發紅了,只管摸了稀稀的長鬍子,向四處告罪,說是不會演說。謙讓了許久,還是校長出來折衷兩可,叫周計春代表父親演說幾句,然而讓周世良用談話式的辦法,一面吃飯,一面報告他教養兒子的經過。這才大家贊成了。

  周計春先站起來演說道:「大家這樣看得起我父子,我父子真是慚愧,以後更當努力。剛才校長說:家父不是平常一個豆腐師。這不敢當。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人,又在封建式的農村裡長到了老,他怎樣又會知道讀書不是為了做官,而是教後生去謀人群社會的利益?歸根起來,還要歸功鄉下的劉校長,和這裡的馮校長。因為這兩位校長,肯和我父親交朋友,教我父親這樣做,教我這樣做;我現在代表家父答謝諸位,還向校長表示敬意。」

  於是他一鞠躬。繞了一個彎子,歸功到校長身上。大家都鼓起掌來。

  周計春回了席,校長道:「我們不用客套,也不用多廢話,耽誤了吃飯的時間。西洋人吃飯,是喜歡奏樂的;中國人也有這樣一個高雅的故典:『讀漢書下酒』。現在,我們請周老闆慢慢地講他教兒子讀書的經過,大家靜靜聽。這是一段實在的故事,這比音樂有趣,這比漢書高雅!大家都要聽著,先敬周老闆一杯。」

  於是校長首先端起杯子來,引著大家喝酒。

  周世良真不料一個豆腐店裡的老闆,今天這樣出風頭,心中只管是痛快,自己卻不知如何是好。陪著大家喝過了一杯酒,他用手摸摸鬍子,又比一比面前的筷子,卻笑著向校長道:「我實在不會演說。」

  馮子雲笑道:「你不會演說,你談話總是會的。你只當屋子裡並沒有坐這些人,就只我一個,你慢慢地和我談話就是了。」

  周世良到了這種情形之下,就是想不說也不可能,只得振作精神,和馮校長說著。他起先說時,很有些難為情的樣子,到了後來,他說得多了,也就忘其所以然,滔滔地談個不絕了。這下一回書起,便是周世良在酒席上報告他賣產教兒子讀書,由鄉村到城市來的經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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