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魍魎世界 | 上頁 下頁
一八七


  她說到這裡,不肯下結語,嘻嘻的笑了一笑。

  二奶奶手上端了一隻茶杯,臉上帶著微笑,只是喝茶。她穿著一件墨綠色的呢袍子,周圍滾著大紅緞子沿邊,頭髮長長的,黑黑的,挽了個如意髻,耳邊微微的兩個薄蟬翼,斜插了一枝水紅梅花,臉上薄施著脂粉,極端的帶著徐娘美。亞英這就聯帶的想著,這樣漂亮的太太,溫五爺放著她單獨的到香港去,這有點不近情理。二奶奶也就這樣坦然的走著,這也未免太任性一點。可是看看二奶奶的態度毫無顧忌,架起一隻右腿在左腿上,將一隻平底白緞子繡花便鞋,輕輕幾的顛動著。溫五爺看看二奶奶就笑道:「不必是我,我看天下的男子全是一樣吧?誰肯和太太分開來住著,人生自然是太太至上,可是沒有事業,就無法養得起太太,事業把我捆住在重慶,我也就沒有法子不住下去。」

  二奶奶放下杯子站了起來笑道:「雖然輿論在制裁著你,可是我並沒有說你什麼。你是為了事業要留在重慶,我也不是為了好玩去香港。」

  溫五爺點了點頭笑道:「對對對,大家都餓了,去吃飯吧。」

  於是大家魚貫的走入餐廳。西門太太特別高興,和滿桌的人鬧酒。這頓飯吃下來,又熬了一壺普洱茶,品茗閒談,到了晚上十一點鐘方才散席。

  亞英原來想今晚上去找老三談話,帶了三分酒意,就不能再去了。他回李家一宿好睡,次晨九點鐘去會著亞傑,把自己的意思對他說了。亞傑道:「我倒不知道你們這樣快,這幾天美日談判的形勢很緊張,我倒主張你看兩天風色。」

  亞英一擺頭道:「到了現在,根本無考量之餘地了,就是香港大炮在響,我也要去。」

  亞傑道:「你告訴了大哥沒有?」

  亞英笑道:「他那種脾氣,比父親還要固執一些,以不告訴他為妙,可以省了許多口舌。我想臨行的時候,和他通一個電話吧。」

  亞傑望了二哥,歎著一口無聲的氣,看看表已十點多鐘,也不能和他多辯,立刻奔上汽車站。到了鄉下已是下午三點鐘。他知道老太爺照例是坐茶館下棋的,且不回家,先走向茶館來。區老太爺躺在布睡椅上,架上老花眼鏡,正捧了一本英文雜誌在看。他一回頭看到亞傑,問道:「你今天怎麼有工夫回來?我聽說,這些時候有汽車的人,正在搶運東西。」

  亞傑道:「這種情形差不多過去了。原來大家猜著怕是太平洋會發生戰事,向裡面搶運貨物,現在大家麻木下來了,又恢復了正常的狀態。」

  老太爺將眼鏡取下,揣入衣袋裡,卻把這本雜誌伸到他面前道:「這就是香港來的一本美國雜誌,人家都說,日本人已把炸藥的引線拿在手上了。那就是說日本人愛什麼時候把戰爭爆發,就是什麼時候爆發。」

  亞傑接過雜誌來一看,因道:「這是上個月的雜誌呢。」

  老太爺道:「坐下來喝碗茶吧,為什麼這樣匆忙,臨時起意下鄉的嗎?」

  亞傑聽聽父親的口氣,正是和亞英的趣味相反,覺得這消息還是慢慢說出來的好,么師泡了一碗茶送在茶几上,他端起來喝了一口道:「各人的觀察不同,有些人認為日本人外強中乾,他不敢和英美真打起來的,所以有些人願意到香港上海去的,還是繼續的去。」

  老先生淡笑了一聲道:「自然是有,蒼蠅還不是照常到刀口上去舔血吃嗎?」

  亞傑心想這話音嚴重得很,在茶館裡把父親說僵了不大好,於是默然的坐了一會才道:「爸爸,我們回去談吧,有幾句話回去和母親一同商量。」說時,他臉上帶了一點微微的笑意。老先生道:「哦,這兩天你看到朱小姐嗎?這孩子大體說得過去。」

  亞傑道:「看到的,但並沒有說什麼。」

  老太爺微笑道:「我和你回去再說,家庭就是這樣一個半新不舊的家庭。」

  亞傑聽父親這話,一直是誤會著,也不好立刻給予他一個更正。

  老太爺會了茶帳,起身向家裡走。亞傑跟在後面經過平原上一條人行路的時候,父子說著閒話,老先生問道:「你二哥到香港去的那個計劃,已經取消了嗎?」

  亞傑道:「我正為此事而來。」

  老先生道:「怎麼樣,他不肯接受勸告?」

  亞傑道:「他們男女一行六個人,定好了明天的飛機走。」

  老太爺突然的回轉身來,站著望了他道:「什麼!他們明天就要走了?亞英怕回來我會攔著,他所以讓你回來代為通知。」

  亞傑道:「那倒不是,他這兩天忙著在各處湊齊款子,分不開身來。」

  老先生道:「現在幾點鐘了?大概進城的班車沒有了吧?」

  亞傑道:「爸爸要和亞英談談的話,明天一早進城也來得及,到香港的飛機,照例是晚上起飛的。」

  老先生歎了口氣,並不再說什麼。緩緩的走回家去。

  到了家裡,亞傑一談這事,全家人都不贊成,覺得這樣走實在是太突然。亞傑雖不同意亞英的舉動,可是這已不能挽回的,說多了也是徒然,因此只是默然。次日早起,同著亞男和老太爺一路進城,預備和亞英面談,可是碰巧了這天公路局貼出佈告來,今天因酒精沒有運到,暫不售票,等酒精運到再臨時決定。於是三人商量一遍,只好趕上前面大站,坐馬車走。殊不知馬車也為了沒有汽車,擁擠的了不得。等了兩小時之久還挨不到他們。於是又改了走一截路,坐一截路的人力車,耽誤再耽誤,到了重慶市區已經是下午三點鐘了。

  亞傑陪著父親先在小茶館裡休息休息,卻讓亞男到溫公館裡去打聽,看走的人是否在那裡齊集。不到半小時亞男匆匆的來了,她首先道:「我們徑直到飛機場去吧。他們已經走了。我們早到十分鐘就看見了他們,他們原是在溫公館齊集的。」

  老太爺道:「飛機不是晚上起飛的嗎?」

  亞傑道:「到香港的飛機要經過一大截淪陷區,航空公司看情形,隨時有變化的。」

  老先生只說了一聲「走吧」,就由茶座上站起身來,大家奔向珊瑚壩飛機場。連坐車帶走路到了飛機場時,又是一小時以後了。大家先到那席篷候機室,卻是空洞洞的沒有人。一個茶房由旁邊迎了出來道:「飛機快要起飛了,客人都上了飛機了。」

  老先生向亞傑苦笑道:「你看,到哪裡都趕不上。」

  亞傑道:「大概起飛還有一下,你不看送客的人都還在飛機旁邊環繞著。」

  他說著,就是首先一個向飛機跑道上走去,大家自也不能停住。那一架民航機,這時正打開了艙門,在一旁架著梯子,送客的人都圍了飛機站著。區老太爺走向前時,亞雄由人叢中走了出來道:「爸爸還由鄉下趕了來,他們部已上飛機了。我和亞英也只說了幾句話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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