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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八


  西門德這時由機艙門裡伸出半截身子來點著頭,第二個窗戶裡露著亞英的面孔,他正是一起身作個敬禮的樣子,看他那面色似乎有點感動,分明是感到老父親自己由鄉下來送別,實在是老人家的慈愛可感,臉上就透出了幾分尷尬的情形。可是區老先生只一轉眼,見飛機艙門已經合上了,圍著飛機的送客者紛紛向後退走。老先生和他三個兒女,也只好向後退。飛機前的螺旋槳向大家開始搖著手,好像是說「別了別了」。本來由重慶去香港算不得什麼離別,只是這次老先生對於第二個兒子的走,有一百個勉強在內,偏是老遠的趕來飛機場,又沒有說到半句話,實在是心裡留下了個大疙瘩,眼望著飛機在螺旋槳的響聲裡,向前奔跑,離地飛上了空中,全場送客的人都昂起頭來向空中看。

  亞男卻牽了牽老先生的衣襟,低聲道:「溫先生和你打招呼呢。」

  老先生一回頭見個穿灰鼠皮袍的人,揭起了頭上的呢帽,料著這是鼎鼎大名的溫五爺了。便迎向前拱拱手道:「一向久仰,孩子們又常在府上打攪,只是無緣拜會。」

  溫五爺笑道:「我曾屢次托二小姐向老先生致意的。老先生的清高品格,我是敬仰的,不是都來送人,還不知道何日會面。令郎都是幹才。」

  老先生微微歎了口氣道:「他們這些作風,也全非兄弟的本意。」

  溫五爺笑道:「香港也無所謂,你老先生可以放心。」

  機場上自也不便多說什麼,大家微微一笑,再抬頭看那飛機時,已經飛向很遠的長空上成了個小黑點了。溫五爺笑道:「該回去了,我坡上有車子,老先生到哪裡?兄弟可以恭送一程。」

  區老太爺到了這個時候,倒有點悵悵不知所之,便笑著道:「我上坡就到了,改天再來奉看。」

  五爺自也不勉強,上了坡各自分手。亞男問道:「爸爸說上坡就到了,不知道到哪裡去?」

  老太爺笑道:「這是我順口推託之辭罷了,實在的,我還不知道今天在哪裡落腳,乾脆我爺兒倆去住旅館,我也不打算去打攬哪一個。我在城裡打算住兩三天,看看許多好久沒有見面的朋友。」

  亞雄兄弟們都知道父親有一種不可言宣的情緒,留著他在城裡玩幾天,讓他心裡舒適一下也好。亞傑是跑五金生意的人,這些消費的地方絕對有辦法,於是在高等旅館裡,找好兩間房間,大房間安頓父親,小房間安頓妹妹。晚上留亞雄在一處吃了一頓小館子,又看了一場話劇。

  老太爺在城裡混了兩天要下鄉了,帶著亞男在街上閑溜,打算買點應用東西。才出旅館大門,忽然看到背朝旅舍兩個報童,夾了一小卷報紙在脅下,手裡高舉一張,口裡狂喊著:「號外,號外!美國英國和日本宣戰!」

  街上的人,成群的跟著那報童叫買號外。

  亞男奔了過去,買了一張,忙著看。老太爺迎著她問道「什麼消息?」

  亞男道:「日本四面八方都在動手,一邊在偷襲珍珠港,一面在進攻新加坡。」

  老太爺道:「香港怎麼樣?我看我看。」說著,在她手上,把號外扯了過來。可是等著號外拿到手上的時候,他才想起沒有帶眼鏡,便把號外依然交到她手上道:「你念給我聽吧,香港怎麼樣?」

  亞男道:「這上面的消息,說得很簡單,只是說日本飛機已在香港開始轟炸了。我們分途去打聽消息吧。我到溫公館去看看,五爺有一位太太在香港,他總不能不想點法子。只是博士夫婦,恐怕要淪陷在香港了。」

  老太爺聽到這裡,突然重聲道:「西門太太,真禍水也!」

  亞男看到父親有生氣的樣子,笑道:「這回大家上香港,還是我家二姐和溫家二奶奶的罪過。她們總是說香港好,把這位神經病勾引動了。」

  區老太爺道:「這一班只講享解放權利,而不盡解放義務的女人,反正都是禍水,發牢騷也是無用,我贊成你到溫家去打聽打聽。」

  亞男走了,老太爺也不想再回屋子裡去休息,就分頭去看朋友。當然大家見面都是談到日本和英美開火這件事。談起香港上海,都說活該,我們在後方這樣受苦,在香港上海的人還過著快活日子,不到後方來,這次應該讓他們受一點罪了。這樣老太爺倒不好逢人告訴苦衷,晚間回到旅館,亞雄、亞傑、亞男同開著一個家庭談話會,都認為亞英為人很機警,應該有辦法保護自己的安全。亞男的報告卻相當樂觀,據溫五爺表示,二奶奶在香港人地很熟,航空公司也有熟人,也許可以擠上飛機飛了出來。他估計著今晚上可以得一個電報。

  次日早上,區老太爺就到溫公館去探訪溫五爺,那時不過八點半鐘,他竟是在書房裡看報了。可見他是老早就起來了的,也許一宿都沒睡。他聽說區老先生來訪,迎到院子裡來,搶上前兩步握著他的手道:「歡迎,歡迎!」

  老太爺道:「我來得太早了,不打攪五爺嗎?」

  溫五爺將客引到客廳裡,笑道:「實不相瞞,彼此都有同感。老先生你當然知道我所謂有同感的是哪一件事了。」說著,主客相對各苦笑了一下。老太爺道:「論說呢,這事也並非意外。」

  溫五爺將雪茄在煙灰碟上輕輕敲著灰道:「這算什麼意外,簡直是在意中。不過我這位太太個性甚強,她既要走,我也沒有法子。」

  老太爺道:「現在渝港電訊還通嗎?」

  他沉吟著道;「電訊雖說是通,可是我並沒有收到一個字的電報。至於發出去的呢,是否定到也就不得而知了。我想她或者會自行設法坐了飛機回來。據我所知,我們內地有飛機去搶運人出來。她當然不夠被搶運的資格,可是中國一切,都是人事問題,她也許和被搶運的人熟識,聯帶的被搶運了出來。今天我四處打著朋友的電話,去探聽飛機到重慶的消息。只要飛機有確實消息,我就到飛機場上去等著,接不著自己的人,香港來的人總是接得著的。在這些人口裡我看可以得著一些準確的情形。」

  老太爺道:「那很好,我就敬候著五爺的消息吧。不過五爺是公忙的人,我在什麼地方打聽為宜呢?」

  五爺笑道:「什麼地方都可以,家裡,銀行裡,公司裡,你隨便向哪處打電話都可以。」

  他說著話時,把雪茄煙深深的吸了兩口,似乎又已引起他滿腹的愁緒。老太爺自己也是坐立不安,既向五爺問不著什麼消息,也不願多坐,告別了溫五爺,複回到旅館裡來。

  亞男老遠的就迎接著,搶了問道:「爸爸,消息怎麼樣?香港打得不算厲害嗎?」

  老太爺也沒作聲,坐到椅子上搖了兩搖頭,吟著兩句詩道:「『黃鶴一去不復返,白雲千載空悠悠。』悠悠者,我心也。」

  亞男道:「我知道爸爸是放心不下的,媽在鄉下得著這消息,更會急得了不得。我想我先回去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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