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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六


  大家在歡笑中計議,飯後,亞英是照著師母的吩咐在家裡和她登記衣物,二小姐陪了西門太太過江去領取外匯。亞英原以為登記這件事簡單,沒有考慮的承受下來,殊不料一人將檢箱子,清理衣物,開單子三件事雙手包辦,卻是相當的累人。到了下午四點多鐘,博士在門外就叫著「偏勞偏勞」,走進屋子來時,兩手抱著帽子,手杖連漣的拱了幾下。亞英正對了桌子面前一隻敞開來的箱子,這就搖搖頭站起來道:「老師,這差事我真有點吃不消!」

  西門德笑道:「這事自然瑣碎,可是你也可以想到,我們依賴之深和信任之誠了。現在我的事已經大致辦妥,你的事情怎麼樣了?」

  亞英笑道:「仰仗老師的攜帶,朋友們都一致的信任,得著李仙松的擔保,那位胡經理已經交給我三張香港的支票,而且這位李先生本人也交了我一批款子,事情辦得相當順手。要不然,我也不會安心在這裡當帳房先生了。」

  兩人談得高興,他家裡的老傭人劉嫂卻呆呆的站在門外聽。亞英一回頭看到她,笑問道:「你們主人要走了,你有點捨不得吧?」

  劉嫂道:「現在你們好了,不逃警報了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你的意思,覺得在重慶除了逃警報,就沒有什麼苦處嗎?」

  劉嫂道:「下江有沒有重慶好耍?」

  西門德笑向亞英道:「我們這位管家,和我們太太最說得來的一點,就是什麼地方好耍,什麼時候好耍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劉嫂,你和我們一路到下江去吧。我保險比重慶好耍。」

  劉嫂道:「我們幫人的,也趕不到飛機。」

  西門德聽到這裡,忽然哈哈大笑。亞英道:「老師和師母一樣,遇事都高興。」

  西門德他道:「我想起了北平一句俗話:『老婆兒坐飛機,抖起來了。』如今這時代,似乎已進行到這一階段。不過我們這個家還達不到這地步罷了。你看我們劉嫂大有願意和我們一起走的意思。其實就讓她搭坐到廣州灣的貨車,由海道到香港,倒也未嘗不可。」

  亞英道:「我倒向來不知道她的家世。她的老闆出征去了嗎?」

  劉嫂道:「破腦殼的保長,為了和我們借三擔穀子,沒有借到,半夜裡跳進屋來,一索子把他捆起走了,硬說他中了簽。啥子叫簽嗎,不用說抽籤,看都沒有看見過這個簽,也不曉得朗格中的。拉去之後,在啥子昌喲,來過一封信,兩年多了,沒得消息。曉得有沒有人羅!算了,我也不想了。――先生,飯好了,要不要消夜?」

  她隨說著,隨就把問題拋開。看那樣子,倒並不怎樣介意似的。

  亞英低聲道:「我倒有點替她黯然。」

  西門德搖搖頭笑道:「你替她黯然作什麼?我太太除了給她大批的錢而外,還有木器家具,鍋盆碗盞鋪蓋行李,給了她個全,她可以去組織小家庭了。」

  亞英道:「那麼,是她另有良圖了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這是抗戰中不平事件之一罷了。所以我們男子,對於女子過於忠實,也是不好的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你能相信我,不會專為了找黃青萍到香港去吧?而且不見得她就在香港。」

  西門德笑道:「中國人總還要靠中國人吃飯。縱然她暫時跑出國境去,也不會離開飛機能到重慶,輪船能到上海的範圍。為什麼呢?這兩處是她這種人最有辦法的所在。她是功利社會上的一種典型,那麼,她不在香港在哪裡?你覺得我的話不對嗎?」

  亞英笑道:「老師的話太對了。倘若她竟是我們所料想的,那她的前途是太黑暗了。這個人似乎也就值不得怎樣的去憐惜她。我有點廢然思返了。」說著,微微的搖了兩搖頭。西門德笑道:「你不是說著你並非為她到香港去嗎?」

  亞英笑道:「香港我自然是要去的。」

  西門德笑道:「好了,有這句話就夠了。你不要下轉語。假如我太太在當面,一下轉語,她又不高興了。」

  亞英聽了想說句什麼,可是他微微的笑了一笑,把話又忍回去了。

  西門德自知道他是要說著什麼,就打著岔道:「過江去吃晚飯吧。大家把要走前的雜事處決一下,明天和朋友辭辭行,下午就可以預備走。現在的飛機是沒有一定的時間的,我們是要在重慶等著的。」

  亞英匆匆的將博士的衣箱收拾了,就和他一路過江。不過博士最後一句話,讓他心裡有點蕩漾,雖然辭行這種俗套是不必要的,可是這次走得很勉強,家庭並沒有完全同意,乘星期一的班機走,也並沒有告訴家庭,那似乎也不妥。當然是要下鄉去見父母一面,時間確又來不及。今天夜深了,明天還得向李狗子、胡天民兩處分別商洽一次,後日至多有半天工夫,空出來,那也就什麼事不能辦。他這樣的打著主意,過江以後就打算給亞傑一個電話,讓他代向家裡去報告一聲。可是他們到了約會的飯館裡,溫五爺派了一個人在等候,說是有重要事情商量,改在溫公館晚飯。亞英原不想去,西門德一定拉著,只好同行到了溫公館。老遠就看到電燈通明的窗戶裡,有著西門太太的笑聲。溫五爺也就接了出來,笑嘻嘻的一一握著手,博士一介紹亞英,他就贊了一聲:「果然是一位英俊人物!」

  亞英頗覺有點言中帶刺,無法用什麼話來謙遜,只是笑笑。

  到了客廳,見宏業夫婦,西門太太,二奶奶,全在座。西門太太很高興的向他笑道:「我們走得熱鬧得很,所有在座的人都坐了這架飛機走,這實在是難得的事。」

  西門德倒有些茫然,看看林氏夫婦,臉上帶了幾分笑容,彼此,相望著,看那情形倒像是真的,宏業起身讓他同坐了,因笑道:「這完全是五爺的力量。事情有這樣湊巧,定了這架飛機走的人,有三個人退票。改為下班飛機走。這三個座位,就讓給我們了。二奶奶覺得這件事十分合意,高興之余,特意在家裡請客。」

  溫五爺笑道:「不能算是她請客,應該算是我餞行吧。另外呢,我有點小事相求。」

  他坐在西門德和亞英斜對面,很快的將眼光對兩人掃射了一下。亞英心裡立刻就跳動了一下。心想他不要當面提到黃青萍吧。溫五爺笑道:「也並不是十分困難的事,就是我太太到了香港,容易忘了重慶,假如一個月內我不能去的話,希望各位催她早點回來。」

  西門太太笑道:「一個月的限期太短了,我希望留著二奶奶過了轟炸季再回來。五爺若是離不開太太的話,那就應該自向香港去伴駕。你要知道,太太在香港看報,看到重慶天天有空襲的時候,她也是很不放心的。」

  溫五爺笑道:「在重慶的人,難道就不掛念香港的人嗎?」

  西門太太笑道:「五爺就是這樣愛替別人發愁,為什麼我們家在重慶的人,這樣放不下心去!萬一有點風聲,幾個鐘點的航程,不會坐了飛機走嗎?五爺若是為了怕香港有事,不敢去陪太太,那就……那就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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