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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二


  亞傑是始終旁聽的,這就點頭笑道:「這事是有的,不但是西服,反正是細軟可以裝箱子的舊東西,都有人在香港收買。收買到了之後,用箱子裝著由海道運到廣州灣,再由廣州灣順了公路內運,過關過卡,只說是疏散回內地的僑民,還可以免稅。現在由這條路上去想辦法的人,雖不能算多,但是的確有人在做,有人說香港謠言越大,揀便宜貨就越是時候。香港人普通都是穿西服的,他們若是要疏散離開的話,所有的舊衣服,舊用物,那還不是二分送一分賣。我們就是到荒貨店裡整批的買,也會落他一個半送半賣。」

  李狗子聽了,又一拍大腿道:「好,就是這麼辦。我陪你們探這麼一回險。二先生到了香港,望你和我打聽,就是要預備多少錢,等你的信到了,我想法子買外匯。胡經理那裡的資本,我不但是全負擔,我還要托你帶一筆款子走。你挪用一部分錢也不要緊,你若是不用,就請替我收貨。」

  亞英真沒想到自己所要說的話,一字沒提,都讓主人一古腦兒代說了。心裡自是十分高興,便笑道:「只要你放心得過我,我就依你的話行事,代你在香港,先收買一批貨。但不知道你預備多少錢?」

  李狗子道:「現在我不能確定,明天到公司裡去和同事先商量商量,看看能調動多少港匯我就讓你先帶多少去。假使能得到一點盈利,我決計照成分給你一股。」

  他還怕亞英不相信,伸出肥厚的巴掌來,將亞英的手緊緊的握著,笑道:「一言為定,二言為定!」

  亞英看亞傑時,他也不住的點著頭,暗暗的慶祝成功。也就因為一切合他的來意,主客談的是格外投機。李太太看到他們如此情形,也是十分的高興。雖然這裡是廚子作飯,但自己還到廚房裡去看了好幾次。因之到了開出晚飯來的時候,滿桌都是豐盛鮮美的菜。

  李太太親自在屋子裡拿出藏著的半瓶白蘭地放在桌上,又拿出四隻高腳玻璃杯子來,掏出身上香氣勃勃的花綢手絹,將杯子擦抹乾淨,首先斟了一杯酒,兩手捧著放到亞英面前來,笑道:「請你喝杯外國酒。二天你發外國財回來!」

  亞英自是覺得她客氣過分,笑著向她鞠了半個躬,然後笑道:「李太太這樣客氣,我是沒有什麼答謝,將來李經理到了香港,我一定要他多多給李太太買些好衣料,好化妝品回來。」

  李太太一手將酒瓶按住在桌上,一手按了桌沿,周身都帶了勁的樣子,瞪了眼望著李狗子道:「你也打算到香港去了?」

  李狗子指著亞英笑道:「我的老師,教給我發財的法子了,我為什麼不去呢?」

  李太太很乾脆的昂著頭道:「我也去。」

  李狗子笑道:「你沒聽說,是要冒險嗎?」

  她道:「我也去冒險。」說著,放下了酒瓶,扯著李狗子的衣袖,要他答應。好像到香港去就是明天的事。

  §第三十六章 黃鶴

  邀頓飯,主客都吃得很高興。飯後,李太太又特地煎了一壺咖啡來請客,大家圍坐夜話,亞傑在十點鐘打過,告辭走了。亞英因李狗子夫婦盛情,只好留下,到了一點鐘方才到客室裡就寢。談話結論是亞英到香港以後,立刻就來航空信,不論謠言如何,李狗子買到飛機票就動身。自然,李太太也跟著去。

  次日,亞英又上下城跑了一天。朋友之間雖是還有說太平洋難免有戰事的,可是他們的論斷根據,也無非是因為看到報上的新聞,這當然不足介意。晚上,林宏業夫婦約著吃晚餃,在廣東館子裡辟了一間雅座。彼此見面,宏業第一句話就笑道:「你這幾天忙得席不暇暖,湊了多少外匯?」

  亞英笑道:「我們是陽溝裡蚯蚓發蛟,把全身力量用盡,那浪頭也有限。」

  二小姐是把堂房姐姐的身份放到一邊,在宏業衣袋裡掏出那只扁平的銀煙盒子來,掀開盒子蓋,托著送到亞英面前來,笑道:「這是舶來品,請嘗一支。」

  宏業笑道:「不足為奇,一人家馬上到香港去享受天堂生活了。」

  亞英取過了一支煙,二小姐立刻又把打火機打著了火,送到他面前,含著笑給他點上了那支煙。亞英笑道:「二姐這樣客氣,直把我當了一位客人來招待了。」

  二小姐笑道:「你看出來了,我就老實的告訴你,在銀錢上我需要你幫一點忙。」

  亞英本是架著腿坐在沙發上的,聽了這話,很驚訝的站了起來,笑道:「你這句話我就有點不相信了。難道你還會差著錢用?」

  林宏業笑道:「雖然我們手頭比你松一點,也松不了多少。我要你在銀錢上幫點忙,那也是事實。我聽說,你這兩天跑港匯,跑得很有辦法,我希望你儘量跑,跑到多少是多少,你自己用不了的都讓給我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這不能不說是一件新聞。你們原來在香港賺的是港紙,用的也是港紙,如今跑到重慶來,反是要找港紙拿出去。」

  二小姐臉上立刻現出了一種憂鬱的樣子,連連的搖頭道:「不用提,失敗失敗,我們是整個的失敗。在香港的時候,這個也說資金內運,那個也說資金內運,弄得我們大大的幹上一下,把所有的錢都運進來了。原來什麼辦農場辦工廠的幻想,一樣也沒有成功。就是想弄一塊地皮蓋屋子,也沒有辦到,鬼混了這樣久,不知道都弄了些什麼。」

  這時,茶房進來照例送給老主顧一張配菜的單子。二小姐接著看了一看,皺眉道:「總是這幾樣老菜,今天應該配兩樣新鮮一點的菜給我們才好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隨便吧,你難道真把我當客招待不成?」

  宏業笑道:「還有博士夫婦要來呢,我也應當給他餞行。」說著,把單子遞給茶房,說道:「不必再送來看,掉換著新鮮的就行。」

  茶房去了。二小姐笑道:「要說我們為了運動你給我們多弄點外匯,也未嘗不可。兄弟之間,照樣是免不了什麼條件問題的。我再說清楚一點,我們自比你手頭寬裕些,可是手頭寬裕,也不一定就可以買到外匯。」

  林宏業坐在一邊銜了一支煙捲,微笑道:「我覺得天下最聰明的人是我們,而最混蛋的人也是我們。在香港住得很好,突然神經過敏向重慶一跑,所有留在香港的最後一張港幣,也趕著換成法幣送進來了。可是到了重慶,又覺得樣樣都不好,還是回香港去好。打算把最後的一張法幣,又也要換回港幣。所以要這樣做的原故,原來怕是日本會進佔香港,我們要變成俘虜,搬到這重山疊蟑的四川來,覺得是十分安全的。可是到了四川以後,倒是三五天就聽著一回警報,雖然防空洞是安全的,可是每三五天就鬧這麼一回虛驚,實在不舒服。回頭看看香港,不但一點事沒有,而且在重慶的人還是不斷的向香港跑。早知如此,真覺當初神經過敏得無聊。你們不紛紛的到香港去也就罷了,偏是你們都去香港,而且西門夫人還有在香港安居樂業的計劃,你這位令姊……」

  他說到這裡,向二小姐指著時,二小姐立刻接了嘴道:「我怎麼樣呢,我以前只說自己進來看一看,然後再作打算。可是你就好像敵人在後追著來了一樣,連錢帶貨唏哩嘩啦,裝上那麼多車子,就向重慶一跑。我可以不回香港,只是……」

  林宏業連連搖著手笑道:「不用下什麼轉語了,我百分之百的服從,只要搭得上飛機,哪天我都可以走。」

  這句話剛是發表完畢,就聽到外面有人笑著接嘴道:「有了飛機就走,不要忘了我呀!」

  隨了這聲音走進來的,正是西門太太。後面跟著博士,身披大衣,口銜雪茄,拿了手杖和帽子,走進門就連連的拱著手笑道:「對不住,有勞久候。」

  西門太太脫著海勃絨的大衣,將手握住了二小姐的手,連連的搖撼著笑道:「我聽你的話,好像是馬上就要走定了。哪一天的飛機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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