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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三


  二小姐笑道:「我不過是這樣說,哪裡就定好了飛機,我還打算等你有了飛機,向你揩油呢。」說時,她看西門太太的手,左手戴著鑽石戒指,右手戴著翡翠戒指,不必多看,就是她這兩隻手,已經充分帶著富貴氣象。西門太太很敏感,知道二小姐是在賞鑒她兩枚戒指,便笑道:「你看這翡翠怎麼樣,不大綠吧?這兩天我很走了幾家拍賣行,像這樣的東西,倒還是不多有呢。」說著,就把手抬起來送給二小姐看。

  西門德已脫下大衣和亞英同坐在一張長椅上,手拍了亞英的大腿,輕輕笑道:「趕快準備吧,也許下個星期一我們可以走得了。」

  西門太太聽到這話,突然回轉身來面向著博士說道:「你這話是真的嗎?怎麼沒有和我提過呢?」

  亞英笑道:「老師和我開玩笑的,他以為我急著要走呢。」

  西門太太不住的懸了一隻腳顛動著皮鞋尖,卻向了博士作個沉吟的樣子,問道:「你是真話,還是開玩笑?」

  博士怕她在大庭廣眾之下生了氣,立刻站起來笑道:「當然是真的。不過現在坐飛機,不把票子拿到手是不敢決定的。甚至就是把票子拿到了手,到了飛機場很可能還是給擠了下來。我怕人家給我約定的有點兒靠不住,回頭到了限期又不能兌現,那卻不是我自找……」

  他當了許多人,不便把自己怕太太的實情說了出來,只好哈哈一笑。西門太太道:「就是這樣,你也該對我說明,我才好事先預備預備。」

  博士說:「至遲明天,我得了實信會告訴你的。現在你知道了,在準備上決不會晚的。向林太太請教請教吧,看我們出去,應當帶些什麼東西送人?明天我們開始要去買了。」

  這句話她的確聽著感到了興趣,又回轉身來握了二小姐的手到一邊椅子上去坐談。二小姐在西門太太的言行上,很知道她手頭寬裕,便笑著問道:「買東西送人,那是小事,因為飛機上自己應用的東西帶著也有限制,禮物的多少就沒有問題了。不過你打算在香港久住的話,在香港用的港幣必須在重慶買足,等著你到了香港,托人在重慶把法幣慢慢換了港幣送出去,那可是個麻煩。而且這一類的事,還總是自己親自辦理的好。」

  西門太太聽說,把胸脯一挺,很興奮的向她笑道:「這事我完全明白,大概手續也辦完了。你對這件事怎麼樣?」

  二小姐笑道:「我們也沒有多少錢可以買外匯呀!不過多少總是要辦一點的。」

  西門太太道:「這事你可托二奶奶去找溫五爺,他們金融界的人,那總是可以想到法子的。難道你沒有和他說過嗎?」

  二小姐笑道:「當然我不會忘了眼前這尊觀世音,可是為了她是觀世音,求的人就太多了。她就是這樣一尊佛,豈能八方普照?加之她自己也要預備大批的外匯,分給別人的,事實上不能太多。我是對她有這樣一個要求,至於給我多少,那就聽她的便。你想,在聽便情形之下,能得多少外匯?所以我又晝夜的四處想辦法,就是我們這位老弟,我也想到了。」說著,笑嘻嘻的向亞英一指。西門太太道:「他是有辦法的人,什麼張經理、李經理、胡經理都在替他幫忙,難道人家和他說的也是空話不成?」

  亞英站起來走到她面前,笑道:「師母,別和我開玩笑了。將來到香港去仰仗你的地方還很多呢。今天晚餐給你預備了很可口的菜,還有葡萄酒,就請入座吧。」說時,茶房先送進來兩隻大碟子,一碟子是臘味拼盤,一碟子是鹵雞鴨翅膀。亞英把兩個碟子向上座的方面移了一移笑道:「你看如何?請坐!」

  於是他立刻在旁邊桌上取過一瓶葡萄酒,向上座的高腳杯子裡把酒斟下去。二小姐覺得亞英的態度是有一點打趣人家,不住把眼向他看著,可是西門太太倒沒有什麼感覺,向前把那酒杯移到圓桌側面,然後接著坐下去舉起酒杯來,向大家點著頭道:「請坐吧,飯後我們還是要過江的。」

  西門德笑道:「宏業兄,我們是太不客氣了。」說著,舉起酒杯來道:「恭祝我們合作勝利」二小姐也舉了杯子,在杯子下面,將眼望了他笑問道:「這『合作』兩個字是由重慶算超的嗎?」

  西門德道:「沒有問題,從吃這頓飯就算起!」

  於是大家笑嘻嘻的同喝了一口酒,吃了幾樣菜。茶房卻引著一個穿短衣的人進來,向林宏業問道:「有一位西門先生在這裡嗎?陸公館有人送信來。」

  西門太太聽了這話,立刻搶著答應道:「陸公館來的信?對的,我們就是。」

  那人在身上掏出一封信來雙手呈上,西門德接過來才將信封拆開,他太太眼明手快,已是在他身側,伸出一隻手來將信抽了過去。博士當了送信人的面,看看眼前的人,就點著頭笑道:「好的,請秘書長替我代拆代行吧。」

  西門太太也不理他,只顧看信,只見上面寫著:

  德兄左右:

  飛機票已購得三張,除賢伉儷外,兄所稱必須同往之友人亦有座位矣,機定於星期一晚十二時前後夜航。望明早九時過我一談,即候刻安。

  陸神洲

  *

  西門太太看完,兩眉一揚,雙手把信舉了起來笑道:「好了好了,飛機票子有了,還多一張票子呢,在座哪位和我們同行呢?這真費著我們考量呀。你看這信,這不是說得很明白嗎?」說著,把信送到二小姐面前。

  西門太太高興得將高跟皮鞋跳了兩跳。西門德看她這樣予,雖覺著是有點失態,可是當了許多人的面,又不便攔阻她,只好旁顧左右而言他的向送信人道:「信我已經收到了,我明早准到。」說著,由身上掏出一張名片交給那人,連連說道:「多承你勞步了!」

  口雖說著,人也向前走了兩步,大有催著走的樣子。那人倒也明白博士的意思,鞠著一個躬走了。博士回轉身來見太太和二小姐擠在一處,放下筷子不吃飯,商量著怎樣的分配飛機座位。便笑道:「我的夫人,你覺得這事還有可商量的必要嗎?當然是你我兩個位置,其餘一個是久已約定了的區二先生的。就算亞英讓出來:是林先生坐了先走呢?還是林太太坐了先走呢?」

  二小姐笑道:「那倒不然,難道我們倆人還是什麼拆不開的一對嗎?譬如這回到重慶來,我們就是一個坐飛機來,一個坐汽車來,根本就不是一時一路。」

  博士坐下來端了酒杯喝酒,向亞英笑道:「聽見沒有?你這個位子可以讓給林太太嗎?」

  亞英笑道:「有什麼不可讓的?只是他們也不能空了手到香港去,總要帶了些外匯走呀。今天是星期五,只有明天一個星期六可以買外匯,就是讓她走,她也是不能走呀。」

  二小姐道:「你若是走了,我所希望的外匯,不又是落了空嗎!」

  亞英笑道:「難道說我答應了你找外匯,我也不是財政部或中央銀行裡管外匯的人,我能這樣隨便一句話就算是外匯嗎?」

  西門太太正夾了一塊臘味送到嘴裡咀嚼,聽了這話卻把筷子亂搖,一面咀嚼一面答道:「不要左一句外匯,右一句港幣,談得這樣討厭,什麼大不了的事,看得這樣重!」

  林宏業不覺呀然一聲,把筷子放了下來,望了她笑道:「西門太太,你說得這樣容易,覺得不應該看得這樣重嗎?你沒見在重慶那些忙外匯的人,今天托人,明天請客,都是有神經病自找麻煩嗎?」

  不料西門太太對於這個問話,倒不覺得怎樣了不起,一面吃著東西,一面笑道:「這話,我也不承認。請問重慶不斷到香港去的人,他們沒有買外匯,都是空著兩隻手去的嗎?人家有辦法弄外匯去,我們也就有辦法去。林先生,你別忙。飛機座位我沒法子讓給你,外匯上面,我一定替你想一點法子。」

  二小姐聽說,就不肯失卻這個機會,立刻將面前杯子裡斟滿了酒,向西門太太舉了一舉,笑道:「先乾杯,我謝謝你的盛意。可是……」

  西門太太老早端起面前那杯酒一口喝幹了,然後微笑著道:「不用下轉語了,既是我答應了你,我就有辦法,喝吧!」說著,向二小姐照了一照杯。二小姐自然是很高興的喝了。林宏業也跟著喝了。這不但全席人奇怪,就是西門博士也奇怪,就憑她這大而化之的一位太太,在一日之間哪裡去弄一筆外匯?若說去找二奶奶,二小姐不會找二奶奶嗎?他心裡這樣想著,不免對太太連連看了幾眼,可是她飲食自若,並沒有對先生的注視加以注意。這時桌上的各位食客,不是為了飛機票,就是為了外匯發愁,現在飛機票和外匯,都有個相當的解決,大家自是十分歡喜。這餐飯實可以說個盡歡而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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