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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一


  亞傑聽到了他那種口音,就想到他當年在南京拉車的生活,也就想到那個時候,肯和他聊天,正因為他是一個賣力氣人,給予他一分濃厚的同情。現在看來那情形大為不同了,一開口就是外匯。便笑道:「我們有什麼錯不錯,四川人說話,給人當丘兒,發財是屬￿經理先生方面的。」

  這時,有個男工進來和他拿去了帽子和手杖,他一脫大衣,也交給了男工,然後向亞英笑道:「昨天家裡請客,老等你不來,又是三天不見,什麼事這樣忙?」

  李太太道:「別個要出國,要到香港去了。二天,我們也坐飛機去要一趟。」

  李狗子一手扶了亞英的肩膀,一手握了他的手搖撼著,笑道:「你越來越有辦法了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有什麼辦法,我是去冒險,我正有話向你請教呢。」

  李狗子錢是足用了,第一缺的是身份,第二缺的是知識。有人向他請教,他是最得意的事,就握著亞英的手,同在一張沙發上坐下來,笑道:「老弟台,只要能夠幫忙的,請你說出來,我一定盡我的力量去辦。老實說,你一家人都是我所佩服的人,你們肯叫我幫忙,就是看得起我了。你說要我辦點兒什麼事?」

  亞英道:「我倒並沒有什麼事要你幫忙,規規矩矩的要請你指教。」

  因把胡天民想托自己在香港代辦西藥的話說了一遍。最後便道:「你看我和他的交情這樣淺,他能把大批的款子交給我,讓我去替他辦貨嗎?他是不是要我在重慶找個保人,又是不是還有別的作用?你李經理哪天也免不了經過這樣一件事,請你告訴我一些經驗。」

  李狗子頭一仰,臉上表示得意的樣子笑道:「這個我完全明白。我告訴你,現重慶有大錢的人,那是另外一種性情,和平常的人大為不同,凡事都全看他的高興。他要是在高興頭上,百十萬塊錢拿出來,他身上癢都不會癢一下。他若是不高興,多買一盒香煙送人也是不願的。你和他沒有共過事,不問他要不要保人,你應當自動的找出個保來。這沒有問題,我就可以替你作保。」說到這裡,他似乎有一點兒感慨,將手摸了幾下臉腮,然後長歎了一聲道:「作生意的人,真要什麼事都辦得通的話,那就上八洞神仙,下八洞神仙,都應該說得通,拉得攏。老弟台,這裡面真是一言難盡。」

  他們說話時,李太太坐在旁邊實在無插言之餘地,等李狗子的話停了,她有了說話的機會了,便把手一揮笑道:「啥子事說得麼不到台,就是一言難盡。」

  李狗子把頭一晃,又是得意的樣子,笑道:「所以我常對你說,不要每日東跑西跑,還是找個家庭教師來教你認識幾個字。我們說話隨便用書上的話,不知字的人怎樣會懂得呢?」

  亞傑覺得李狗子這一份兒自負,是給予李太太一種難堪。可是她對此並未加以注意,笑道:「讀書我有啥子不贊成?認得字是我自己的好處。你替我請人來教嗎?」

  李狗子向亞英笑道:「我原來真有意思請二先生教她讀書的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別個要出洋發財去了,還有啥子說頭,硬是不賞光。」

  她說著,眼斜看了亞英,微微一笑。

  李狗子指著亞傑笑道:「現在更好辦了,三先生根本就是一位教書先生。三先生怎麼樣,你肯收這樣一個學生嗎?」

  亞傑和李太太還是初見,不便開玩笑,因道:「那怎樣敢當!」

  李狗子笑道:「你一個當教員的人,教一個不識字的太太,有什麼不敢當!老實說你是沒有工夫。」說著,回轉頭來向太太笑道:「不要緊,我早已想得了一個法子。他們大先生是一個公務員,有鐘點辦公的,下了班就沒有事,我一定請他來教你。我們公司裡要請他當顧問的,以後他也免不了常來。」

  李太太卻不隱諱自己的心事,指著亞英道:「我實在願意他教我,他既是不肯教,三先生教我也歡迎。大家隨隨便便,我還可以耐住性子坐下去。若要真請一個老先生來,讓別個當小學生,那我就一點鐘也坐不下去。」

  亞英深怕這個問題討論得太露骨了,便攔著道:「這事好說。我是要走的人了,李經理還是和我出點主意吧。」

  李狗子道:「你那事好辦,無論那胡經理交多少錢給你,我都願意擔保。若是你自己差錢用,也沒有什麼問題,多少我替你想法子就是。」說著,又連連的拍了他的肩膀道:「只要你看得起我,肯把我當一個實心朋友,我們自己弟兄,還有什麼話說?割了頭也要替你幫忙。」

  李太太向丈夫搖著手,把手腕上那只金鐲子搖得金光閃動,微微的撇了嘴道:「那我有個條件,你轉來了,我是要你在我這裡教書的。只要你答應我這句話,我都可以借你十萬八萬,不要利錢,你在香港給我帶些東西來就要得。」

  李狗子抓住亞英的手緊緊握著搖撼著道:「人家投師是多麼誠心,你真不好意思拒絕人家了。」說著,昂起頭來哈哈大笑。他笑,亞英也哈哈大笑,連說要得要得。這才把這問題牽扯過去。

  亞英也不願失去機會,跟著還是談到香港去的事。李狗子笑道:「我雖不大懂得時局消息,可是聽到人家談起,總是說香港怕有戰事。上個月我本來要到香港去一趟的,也就因為這種謠言說得太厲害,我不敢去。」

  亞英道:「李兄,你也有意到香港去一趟嗎?隨便弄一點東西進來,都是三四倍的利息呀。」

  李狗子昕了他這話,抬起右巴掌在和尚頭上亂摸了一頓,摸得短樁頭髮,唆羅唆羅作響,臉上泛出感到興味的笑意,點著頭道:「我本來是想去的,你一走就更引起我的趣味來了。不過馬上我走不了,等你到了香港之後,給我來個電報,我一定去。」

  亞傑笑道:「他光棍兒一個去探險,沒有什麼關係。你身為經理,主持了這樣好的一個公司,家裡是這樣好的公館,又有這樣漂亮的年輕太太,你也去探險嗎?」

  李狗子聽了他的話,倒有點愕然,望了亞英道:「老弟,你是不是去作生意?當偵探可不是鬧著玩的事呀!」

  亞英知道他把這探險一個名詞誤會了,這就對他細細的解說了一番,李狗子笑道:「哦!探險就是冒險,這個我明白了,作生意就是冒險。作一次生意就是胃一次險,作生意若是十拿九穩的掙錢,哪個不會作生意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你這話是非常之中肯。作生意根本就是探險。太平年間,投機蝕本的人,還不是服毒自殺。」

  李狗子笑道:「你這個譬喻可不大高明,發財自然是要緊,長壽更加是要緊,我現在倒不怎樣的圖謀利息,就只是想多活兩歲。不然的話,那就太對不住這個花花世界了。」說著,用兩隻肥大的巴掌互相搓著。

  亞英生怕為了這段談話,掃了他的興致,於是還跟著談香港貨物行市情形,並籠統的估計一下道:「大概在香港的貨物運到了重慶,普通都可以掙到三倍或四倍的錢。那就是除了一切的用費,到重慶還可以弄個對本對利。你假如花五十萬在香港買貨,就是由陸地運進來的話,一個月之後你就變成一百萬了。現時四川內地『洗澡』的人,有的果然比這生意作的大,可是我們下江人很難走通。這條路之外,在重慶這地方,哪裡能找到這樣對本對利的生意。」

  李狗子將手一拍大腿叫道:「你這話說得對,我也去探險一下子。你先去,等著你的來信,我隨後就到。聽說香港有一批人,專門收買外國人不穿韻西服,便宜的幾塊港紙就可以買一套。重慶摩登人,只要有西服就是好的,根本不講究樣子和質料。若是香港真有這種收荒的洋裝能買到,不必作別的生意,就是這玩藝兒,也可以發一筆橫財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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