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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〇


  亞英知道父親這話是為自己而起,不能不搭腔了,因道:「爸爸這種看法,自是十分正確的。但是大學裡的專任教授,那是不容易當到的,教幾點鐘散課,所得又太微薄了。若到高中去當一個專任教員,或者並不怎樣難,可是薪水米貼全部在內,拿回家來,依然維持不了家裡的清苦生活。過去的經驗是可以證明的。」

  老先生向他擺了擺手道:「你說這話,絲毫沒有搔著癢處。我並不那樣過分的做作,說是你們給我錢,我都不要。但我決不能行所無事,在家中坐吃。我頂著一顆人頭,至少要像任何動物一樣,自己掙,自己吃,這樣我吃肉,心裡坦然。吃泡菜開水泡飯,心裡也坦然。你們送來家用固然是好,不送也沒關係。再說,教書是我人生觀的趣味中心,我也以此為樂。自然,自己的兒女,都教育不好,怎能去教人家子弟?但這是技術問題,至於我這顆良心,倒是不壞的。」

  他把半截雪茄舉在手上,只管滔滔的向下說。嚇得亞英兄妹不敢答腔。

  老太太早是知道這件事了,便含笑走出來道:「大概今天的棋運不好,人家讓你幾個子呢?」說著,將泡好了的一玻璃杯茶,雙手捧著送到他面前茶几上。老先生起了一起身子,笑道:「我成了什麼人,輸了棋,回家和兒女們羅唆嗎?你總是護著他們的短。」

  老太太笑道:「老太爺,你不是常說,『將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』嗎?反正是管不了,隨他們去吧。好在宏業夫妻也要去,他們是老香港,彼此當有一個照應。」

  她說著話,可就站在老先生面前,大有先行道歉之意。他看著老夥伴這種委屈樣子,也覺得老大不忍,笑著歎口氣道:「隨他去吧,可是宏業夫妻怎麼也要走呢?」

  老太太見問題輕鬆了,這才在對面椅子上坐下了道:「什麼緣故,那不用問,無非是重慶一切都沒有在香港舒服。原來人家銀行招待所裡面是不住家眷的。二小姐住溫公館,宏業住在招待所,怪不方便。找了兩月的房子,不是嫌出路不好要爬坡,就是嫌沒有衛生設備。出路平坦了,衛生設備也有了,又嫌著少一個院子,或者沒有私人防空洞。除了自己蓋房子,哪裡能夠樣樣都稱心?近來看到大家要去香港,而他們自己接到香港的來信,也是說謠言雖多,一切都像從前一樣,所以就動了心,還是回香港去。他們說還有個退步,萬一香港有問題,他們可以退到澳門去。」

  老太爺聽了,噗嗤的笑了一聲。大家看這情形,老頭子是一百個不以為然。話說下去,也只是各人找釘子碰。因之就把香港問題拋開,只說些別的事。亞英是此志已決,這事也不能大過婚姻問題,和黃青萍訂婚,也是先斬後奏,向香港跑一趟,這根本與家庭沒多大關係,報告既畢,自也就不再提了。倒是老母親悄悄的向他道:「你還是多多考慮,進城去向你大哥問問消息。」

  又囑咐亞傑也多多的打聽。他們雖沒說什麼,也只覺得母親太不知道世事。香港局面的變化,中國官場哪裡會知道呢。

  他們這樣把問題放在心裡。次日早起,兄弟二人好像無事,還在田野裡散步一番,到了午飯以後,父親上茶館找朋友去的時候,他們就偷著搭了公共汽車回城去了。

  亞英雖是搬到李狗子公館裡去住了,卻感到許多不便,依然瞞著他夫妻,在旅館裡開了一個房間。這時行期在即,不能不向人家告辭,就便和他商量作保的事,便邀著亞傑一路到李公館來。這是下午四點多鐘,正是電影院第二場電影將開的前半小時。李太太打扮得花枝招展,大紅的旗袍,罩著條子花呢大衣,而且裡子還是墨綠的,這顏色的配合是極其強烈。她一見亞英,就搶步向前,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道:「郎格兩天不見,啥子事這樣忙?」

  她伸出來的手,除了指頭上帶了個鑽石戒指,還在手腕上套了一隻油條粗細的黃金鐲子。

  亞傑在旁看到,立刻覺著這是一位周身富貴的太太,臉上未免泛出三分欣賞的笑容。李太太看了,還沒有得著亞英的答覆呢,便回轉頭來向亞傑笑道:「這位先生跟二先生長得好像,哦!是兄弟嗎?」

  亞英笑道:「這是我舍弟亞傑。」

  李太太才放了亞英的袖子,向亞傑點著頭道:「請到家裡坐,李經理上公司去了。」說著,把客人引到客廳裡坐著,傭人敬過了茶煙,李太太坐在對面椅子上,對亞英臉上看看,又對亞傑臉上看看,然後笑道:「真是像得很。」

  亞傑倒讓她看得難為情,不由得紅了臉。亞英笑道:「兄弟還有不像的嗎!」

  李太太身子一扭道:「那不一定,我和我妹妹一路走,人家就看不出來是姐妹。就是說明了,別個也會說不像。二天她來了,我引你見見。你看我這話真不真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這個約會只好稍緩一步了。三五天之內,大概我要到香港去。」

  李太太就起了一起身子,瞪了眼睛望著他,問道:「這話是真的?」

  亞英道:「我何必騙你呢?李太太有什麼東西要帶的沒有?」

  她道:「聽說那個地方也要打國戰,你到那裡去不害怕嗎?」

  亞英道:「那個地方,也許不會打仗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聽說香港比重慶好得多,啥子外國東西都有。」

  又道:「今天晚上你弟兄兩個一定在我公館裡消夜。我叫廚子給你們作幾樣成都菜吃,你們不許推辭。」說著,望了亞英一笑,還把帶著鑽石戒指的手指,向他指著。

  亞英道:「我一定叨擾。我還等著李經理回來談話呢。」

  李太太聽了十分高興,她也不想出去了,把她的手皮包夾著,帶進內室去。亞傑向亞英笑道:「這位夫人,就是這樣留客?」

  亞英低聲道:「你不要看她過於率直,對人倒是真有一番熱忱。你就在這裡等著仙松回來,將來還有事托他呢。」

  亞傑道:「哪個仙松?」

  亞英低聲笑道:「就是李狗子,終不成人家這樣待我們,我們還徑直的叫人家小名。」

  亞傑笑道:「人有了錢,就是怕死。看他新取的這個名字,完全是在長生不老上著想。」說著,李太太換了一件紫色底藍白套花的綢旗袍出來,一面走,一面還在扣著脅下的紐扣,站著笑問道:「哪個學長生不老?」

  亞英怕她知道了弟兄們的談論,立刻應聲道:「我學長生不老。」

  李太太因他坐在長沙發角上,就在隔著茶几的小沙發上坐了,笑道:「你真有這個意思?你不要到香港去,有個峨嵋山的道人,他會傳授仙法,過兩個月我要去朝峨嵋,我們一路去嗎?花錢沒得問題,我聽人家都說只要年年去朝峨嵋,就可以長壽,我們上山敬菩薩多多許願嗎,總有好處。有個老太爺年年朝峨嵋,活到一百多歲。」

  亞傑坐在對面椅子上,聽了她的話,又看了她這分殷勤,也就明白亞英有這樣好的公館,可以下榻,為什麼還不願受招待的緣故了。幸喜李狗子在二十分鐘之內就回來了。也是呢帽,呢大衣,腳下踏著烏亮的皮鞋,手裡拿了手杖,挺著大肚子走進院落。李太太一見就叫道:「今天郎格回來得這樣快?你知道家裡有客嗎?」

  李狗子走進來,看到區氏兄弟,連帽子和手杖一齊丟到椅子上,搶向前兩步,和亞傑握著手道:「老朋友,老朋友!我老早就想見你,總是沒有機會,這次由仰光回來,一定很不錯吧?掙了多少外匯?」說時,他那臉笑著擁起了幾道皺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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