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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九


  亞英欠了一欠身子道:「一切願聽胡先生指揮。不過關於銀餞方面,青年人信用是要緊的,我打算請西門先生出來擔保。他是晚生的老師。」

  胡天民哈哈笑道:「你辦事果然精細,可是我對你的觀察,卻也用不到辦如此手續。」

  亞英又正色道:「胡先生越看得起我,越當弄清手續。我有個舍弟,現時在安華五金行幫忙,賓東卻也相得。胡先生若是有銀錢交來代辦什麼,也可以請安華出來擔保。」

  胡先生又吸了兩口煙,笑道:「老弟台,你的話的確是面面俱到。不過我對於你的那份信任心,你卻沒有知道。我現在雖是個四不像的金融家和企業家,可是愛才若渴這一點,我倒有點政治家的作風。我雖夠不上大手筆,幾百萬的款子在今日我還可以自由調動。」

  他說到這裡,又想起先說的「能調多少外匯」一句話來,覺得有點兒前後矛盾,便又哈哈一笑道:「你覺得我語言狂妄嗎?」

  亞英連說「不敢」。可是他心裡已有一個數目,知道胡天民要托做生意,還不會是很少的款子,因站起身來道:「胡先生公事忙,我也不敢多打攪,今天大概要下鄉去和家父母告辭,後天再出來,胡先生有什麼指示,請打電話到安華五金行,通知舍弟區亞傑。他無論在不在家,那裡總有人可以把話傳給我的。」

  胡天民一味的不要保證,亞英就一味的向他提保證,他很滿意這一個作風。起身送客到樓梯口,還握了握手。

  亞英很高興的走出胡公館,會著了亞傑,把經過對他說了,掏出表來看,竟還沒有超過兩小時。亞傑笑道:「事情自然算是成功了一半,只是錢還沒有拿到手,總還不能過分的樂觀。」

  亞英道:「我不會樂觀的,回家裡我提也不提。黃青萍害苦了我,我在家裡算是信用盡失,再也不能開空頭支票了。」

  兄弟二人商量著,在街上買了些家庭食用東西,提了三個大旅行袋,趕著晚班車到家。

  老太爺現在雖已經沒有生活的壓迫,但他還是照著平常的水準過下去。上午在家裡看書,下午帶幾個零錢,拿著手杖就到鄉鎮街上去坐小茶館。那一碗沱茶,一張布吊椅,雖沒有樂觀可言,可是除了虞老先生外,他又認識幾個年老的閒人。有的是掛名的高級委員,有的是闊人的長親,都是嗜好不深,而又無事可作的人。這些人成了朋友,各又不願到人家去相訪,每日到茶館裡坐上一次,大家碰了頭,由回憶南京北平青島的舒適生活,說到人心不古,更由人心不古,談些線裝書,可談的問題倒也層出不窮,使他們樂而忘倦,這日也是坐得茶館裡已經點燈,方才拿了手杖走了出來。半路上遇到亞男,她老遠站住便道:「爸爸,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?」

  她是老先生的最小偏憐之女,老先生笑著道:「我今天也不比哪一天回來得晚一點,為什麼先就發急?」

  亞男道:「二哥三哥都回來了,有緊要的大事。二哥他有一個新奇的舉動要實行,回來向你請示,其實請示也不過是手續,他是決定了要走的。你若是能夠攔阻他的話,還是攔阻他一下吧。」說著話,她引著父親往家裡走。區老太爺道:「你這話前後顛倒,他要到哪裡去?」

  亞男道:「他要去探險。」

  老太爺一聽說亞英要去探險,這卻是個新聞,便冷笑道:「這孩子簡直有點神經病,無論他那點皮毛學問,不夠作一個探險家,就算他那學問夠了,現在抗戰到了緊要關頭,交通困難到極點,哪是個探險的時候?」

  亞男笑著,並沒有作聲。

  老先生到了家裡,見兩個兒子齊齊的站起相迎。亞英臉色很自然,並不帶一點什麼興奮的樣子。看看亞傑呢,卻也笑嘻嘻地站在一邊。老先生便問道:「你們有很要緊的事要和我商量嗎?」

  亞英道:「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,回頭慢慢的向你老人家請示。」

  這樣老太爺就有點疑惑,回頭望了他的女兒。亞男笑道:「是的,我給爸爸報告沒有錯,他實在是要去探險。」

  老太爺放下了手杖,在籐椅子上架腿坐下,點了一支土雪茄吸著,便道:「你們都是足以自立的人,而且混得都比我好,都能在抗戰的大後方,抓著大把的錢,我還有什麼話說?」

  亞英兄弟坐在一邊,對看了一眼,覺得父親所要說的又是痛駡發國難財的人,這和兩個人的行為,就是一個當頭棒。兩個人默然著沒有作聲。

  老太爺吸了一口煙道:「我們這一代是最不幸的,對父母,是百分之百的在封建制度下作兒子。可是到了自己作老子呢,就越來越民主。我倒不是說我作過封建制度的兒子,現在要作個封建制度的老子,在你們頭上來報復一下。但有一點和我父親對我相同,總是望你們一切都幹得好。所以不問你們把什麼和我商量,我一定很客觀的讓你們隨著正路走。據說亞英要去探險,這確是新聞,探險是科學家的事,應當是限於航海家,地理學家,天文學家,生物學家,你對這些科學,是擅長哪一門呢?一門也不擅長。在探險的時候,又能得著什麼?」

  他這樣說著,是徹底的誤會了,亞英兌妹全是嘻嘻的笑著。老太爺看到他們的笑容不同,便道:「怎麼回事!我的話錯了嗎?」

  亞英道:「這一定是亞男說俏皮話,爸爸當了真了。」

  亞男道:「怎麼是俏皮話呢?不是你自己說的這是去探險嗎?」

  亞英只得陪笑向父親道:「亞男的話,乃是斷章取義。」

  當下就把自己和西門德商量著要到香港去的話,說了一遍。老太爺聽了一番敘述,點了一下頭道:「好在你有自知之明,這是去探險。既是去探險,如何進行,如何避免危險,你應該自己有個打算了。」說著,掉過臉來向亞傑問道:「你也有什麼事,特地回來商量的嗎?」

  亞傑卻不料父親話鋒一轉,就轉到自己身上,因陪著笑又起了一起身子,答道:「我沒有什麼事,不過陪著二哥回來看看。這次帶一萬元回來。西門博士把貨賣了錢,還沒分,下次再預備一點。我想家用一層,應該不再讓父親操心了。亞男呢,長此失學不是辦法,若是能在重慶找著大學更好,不然的話,多花幾個錢,讓她到成都去念書吧。」

  區老先生笑道:「你這簡直是拿大老闆的身份說話了。考不上大學就拿錢來拚。這樣,不但我不贊成,也與亞男個性不合。我不願她作個摩登小姐。」說著,他對眼前的兒女,都看了一眼。兄妹三人就都默然。老太爺道:「既然打開了我的話匣子,你們不說,我還要說。你們何足怪,連西門德博士都成了唯利是圖的現實主義者了。你們願意跑國際路線,就跑國際路線吧。但家用一層,你們倒不必為我擔心。我決不是那種養兒防老,積穀防饑的糊塗蟲。我們這種年紀的過渡人物,儘管作兒子時候,是十分封建的,但到了作老子,絕對民主。我不是那話,堂前椅子輪輪轉,媳婦也有作婆時,把老子管我的一套,再來管你們。你們一切可以自由,什麼都可以自由。」

  他說著,語氣十分的沉重,家人聽了面面栩覷,作聲不得。

  老太爺笑了笑,吸了兩口煙,又望瞭望他們道:「現在我沒想到成了個廢物了。吃完了飯,坐坐茶館,下下圍棋,談談古今上下,這樣,不由你們不擔心家用。走到人前,人家客客氣氣叫我一聲『老太爺』,在別人以為是幸福。在我呢,卻是不然,我決定下個學期,再去教幾點鐘書。你們不必以家中費用為慮。『老太爺』這個名稱,也許現在還有人引以為榮,但是在我聽來,乃是可恥的稱呼。」

  他說完了,態度有點激昂,用力的吸了兩口雪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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