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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四


  亞傑笑道:「沒有這話。」

  博士只管向亞傑以目示意,要攔阻這話,可是已來不及了。她望了博士道:「好哇!你又是騙我的!」

  西門德起身向她欠了一欠腰,然後笑道:「雖然是撒謊,也完全是善意的。假如不說這話,也許你上午就要去接他,那你就更要受累了。」

  亞傑也向她欠著身子笑道:「要師母去接我,那真是不敢當。西門太太笑道。老實告訴你,我是個性子急的人,聽說有機會要到香港去,我恨不得立刻就動身。可是你沒有回來,我們這一筆帳沒有了結,怎麼走得了呢?我要走,我就盼你來,所以我就來接你。」

  亞傑道那真是抱歉得很,師母也不打個電報給我,我怎麼會知道你到碼頭去接我?西門德道。就是打個電報給你,你也不能不分晝夜的走。她未嘗不曉得你自然會來,不去接你也並沒有關係,可是她心理作用,能在海棠溪接著你,她心裡兢可先安慰幾小時。亞傑笑道:「現在師母可以去籌備一切了,車子同貨全到了,貨也好脫手。只要我們不太貪圖多得錢的話,很快就可以脫手。這個年頭你還怕有貨變不到錢嗎?人家只怕是有錢買不到貨。」

  西門太太便回轉頭來向博士道:「我們也不靠這一次發財,就靠了天,我想能掙幾個錢,我們就脫手賣了它吧。」

  西門德笑道。豈但是能掙幾個錢我們就脫手,少蝕幾個錢的本,我也肯脫手。

  亞傑倒吃了一驚,望著他道:「怎麼回事?時局有什麼急遽的變化嗎?」

  博士笑道:「時局沒有什麼急遽變化,難道我們心理也沒有什麼急遽變化嗎?我們現在急於要到香港去,不違背這個原則之下,我們是無論什麼都可以犧牲的。」

  西門太太聽了這話,不覺得把眉毛一揚,因道:「你老說這些俏皮話千什麼?那麼,你一個人到香港去,我不去!」

  她正坐著在喝茶,把茶杯放了下來,撲篤一聲碰著茶几響,站起身來就向臥室裡去了。

  亞傑自知西門太太的個性,就不放在心上,向西門德報告了一番路程的經過,將昆明貴陽的物價情形,也略說了一說,就在衣袋裡掏出一張單子,交給博士。博士看了一看,輕輕拍著他的肩膀笑道:「你當年在中學裡面當教員,哪裡會有這樣一番見識,我們走是走定了,我們走了之後,你打算怎麼樣?你令兄看到我們跑進出口,他也紅了眼,要跟著我們學,你看怎麼樣?」

  亞傑笑道:「那也好。不過我也是青年,覺得大家都沉迷在見錢就掙的主義下不大妥當。亞英他為了生活,在郊外一度作小販子,這是可以原諒的。現在家庭生活不會像以前困難,最好還是讓他去學醫,錢的方面,我可以幫助他。兄弟三人犧牲我一個人夠了,他何必也要作這種遊擊商人去?西門老師該勸勸他。」

  西門德笑道:「勸他?能勸他的只一個黃青萍,可是她又走了,失戀的痛苦,讓他更急於要去發一筆財,以便掙回這口氣。他對於你很欣慕,他說你現在發了財,那朱小姐又時常的打聽你的行蹤,這一個對比讓他……」

  亞傑搖著手道:「老師,我們談生意經吧。現在我們就到海棠溪去,以便把貨運過河來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讓它在堆棧裡放幾天吧。」

  西門太太卻在隔壁房間裡高聲插嘴道:「對了,讓它堆在貨棧裡過上一年吧。囤積居奇,怕不會再漲個十倍。真是報上說的發國難財的人,口胃越吃越大。」

  西門德聽了不作聲,向亞傑微微的一笑。兩人都知道她急的是為了什麼,也沒有和她辯駁,只是繼續的把生意經談下去。

  約莫有十來分鐘,只見西門太太衣服穿得很整齊的,手上拿著皮包走了出來。她站住了腳向博士伸著手道:「你剛才收下的貨單子,交給我看看。」

  西門德還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,自然把那貨單交出來。她接過單子,一句話沒有說,打開皮包向裡一塞,逕自出門向樓下走去了。

  博士這倒不能不有點詫異,立刻由後面跟著追出來,連連問道:「你這是幹什麼?那單子我要拿著和人去接洽事情哩。」

  她已走到樓下院子裡了,回過頭來道:「你不會讓亞傑再給你抄上一張嗎?這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!」

  她說著話,越走越遠,竟自出了大門。亞傑也追到樓欄杆邊上來了,自覺得西門太太的行動有些出乎常軌,問道:「師母為什麼突然走了?老師是心理學家,你難道還摸不著師母的脾氣?」

  西門德站著想了一想,笑道:「你猜她到哪裡去了?她是拿了那貨單子,去見她們那一圈子裡經濟學大師溫二奶奶。可是二奶奶拿了這貨單,她會有什麼辦法,至多是告訴我們太太一些道聽途說的行市,那是絲毫無補實際的。她想早點去香港,還得向我求教,賣掉這批貨。別理她這神經病人。」

  亞傑想著也是並不介意,可是博士只猜著了這趨勢的一半。

  西門太太過了江,上車子就坐到溫公館,二奶奶正在小飯廳裡吃午飯。恰好溫五爺今日無事,在家中和二奶奶共餐。西門太太在飯廳外就叫道:「好幾天沒有吃溫公館的飯,趕上了這……」

  她一腳跨進門,只見是夫妻兩人,並無第三人伴食的,笑著「喲」了一聲,縮著腳未曾上前。溫五爺立刻站起來笑道:「我們也是剛坐下,不嫌欠恭敬,就請上坐。」

  二奶奶笑道:「五爺也是極熟的人,你還避嫌嗎?」

  西門太太笑道:「我是說笑話的,二位請用飯吧。五爺在家我正要請教,我在一邊等著吧。我是吃過飯來的。」

  溫氏夫婦謙讓了一會,西門太太笑道:「五爺,我是你府上的常客,還會客氣嗎?我們這幾天的中飯特別早,為了是吃過飯,好去海棠溪。」

  溫二奶奶便不勉強,讓她在一旁坐著,笑道:「我早知道,你們還有一大批貨,連著車子進來,現在是貨也好,車子也好,全是暢銷的,你們又要發一大筆財了。在重慶你忙著收錢進口袋吧,還是打算到香港去花呢?」

  西門太太笑道:「我忙著到海棠溪接車子,幹什麼?不就盼著貨物來了我好走嗎?現在車子貨全來了,我搶著賣了,就可以走了。五爺,你說我這話對嗎!」

  她是面對了溫五爺遠遠坐著的,就望了他笑著,希望有個答覆。五爺並沒有考慮,吃著飯點點頭道:「那沒有問題,你只要一鬆口,上午放出風去,下午就可以賣光。」

  西門太太道:「真的嗎?我很願意速戰速決。只要能掙幾個錢,什麼我們都賣了它。你看這是我們一張貨物單子。」說著就打開皮包,將那張單子遞了過去。

  溫五爺把那張單子放在桌沿上,自捧了碗吃飯,將單子一行行的看下去。看了幾行,他臉上似乎有點驚異的樣子,手捧了碗筷,呆著不曾動作,口裡卻輕輕的「啊」了一聲。西門太太笑問道:「東西都是好銷的嗎?」

  溫五爺向她點著頭道:「凡是搶運進來的貨,當然都是後方所缺乏的東西,但究竟時間是生意經的第一因素。」

  他說了這樣一句含混的話,西門太太卻是不解,望了他還不曾再問呢,他笑道:「你讓我詳細把單子看看。」

  西門太太看他那樣子,又像有點願承受這些貨,這倒心裡大喜。她想溫五爺是銀錢上極有調動手法的人,只要他肯承受下來,馬上就可以得著錢坐飛機了。於是很安靜的坐著等他們吃飯。飯後溫五爺接過女傭人送上的熱手巾把,一面擦著臉,一面向她點著頭道:「請到隔壁客廳裡坐。」

  西門太太看他這樣子,倒是把事情看得很鄭重似的,也許他會提出一個很好的建議,便隨著他走過來。溫五爺說了聲請坐,先在一張沙發上坐下,架起腿來把那張貨單子由衣袋掏出來,又重新的看著。西門太太倒沒有留意,是什麼時候,在吃飯之間,他已把單子揣到身上來了。穿著青藍標準布的青年大娘,衣服外罩著白圍裙,雙手洗得雪白,給男主人送上一隻黃色彩花瓷杯,裡面是精緻的香茶。隨後又是一盒雪茄捧到主人面前。溫五爺取了一支在手,咬去煙頭,那大娘立刻取了火柴盒來擦著火,給主人點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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