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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五


  西門太太雖常在溫公館來往,可是很少和他在一處周旋,見他當了太太的面,這樣享受,卻是第一次。這位大娘,皮膚雖不怎樣白嫩,倒也五官端正,立刻生了個念頭,自己對於丈夫就不能這樣的大方。西門德以博士的身份,為了養家,只好去和市儈為伍,那倒是委屈了他了。她只顧暗想,卻忘了理會主人,忽然聽得他叫了聲「西門太太」,坐在對面椅子上看他時,見他左手夾了雪茄,在茶几煙灰碟子裡彈著灰,右手捧了貨單子沉吟的看著,問道:「西門先生把這些東西,都定下了價錢嗎?」

  西門太太道:「沒有,他也是剛剛看見單子,還沒有一樣一樣的去打聽行市呢。」

  溫五爺道:「那麼,西門太太拿這單子來,也是打聽行市的了。」

  她笑道:「我沒有那本領,可以去滿街問行市,我的原意就是托二奶奶轉問五爺,這些東西有人要沒有?不想來得正巧,就遇到了五爺。五爺剛才說是不成問題,說出話去就有人要,我高興的不得了。可是現在看五爺的情形,又像是還有點問題。」

  溫五爺吸了一口雪茄,噴出一口煙來,笑道:「西門太太知道,我一班朋友們裡面,也有吸收進口貨的。但我自己對這個沒有興趣,我知道有人要,但不曉得人家出什麼價錢。要據西門太太說,只要能掙幾個錢就脫手,這話就好辦,現在作生意的人,都是知己知彼的,豈能不把買貨人的利益打出來?你肯少收利益,他們自然樂於接受。」

  西門太太聽了這話,忘其所以的站了起來,兩手抱了拳頭,連作了幾個揖,笑道:「那就好極了,一切拜託五爺。」說到這裡,二奶奶也走過來了。她手裡端了一杯茶,一面走著一面喝,笑問道:「為什麼你先生的事,要你這樣的努力?」

  西門太太笑答道:「還不是那句話,賣掉這些牽手牽腳的東西,我們好到香港玩玩去呀。」

  溫五爺微笑著點了點頭,然後向她道:「雖然如此,這事最好能請博士作了數目上的決定。我才好向他方面接洽。其次,這些貨不能恰好有那麼一個人願意完全接受,必得加以挑選。可是為了符合西門太太的要求,我不妨找一個大手筆的人完全承受下來,只是完全承受,人家就把挑選的權利犧牲了。恐怕在價目上要有個折扣……」

  西門太太還是站著的,這就繼續抱著拳頭拱了兩下,搶著攔住了道:「拜託拜託。這一切都好說。」

  溫五爺看到她站著,也不能不站立起來,笑道:「要像西門太太這樣速戰速決的辦法,那只能在利益上看薄一點,反正不會蝕本。不過最好能請西門博士過江的時候和我談談。」

  西門太太伸手輕輕的拍了兩拍胸脯道:「不要緊,我可以全權辦理,不信請你問一問二奶奶。我這話是可以負責的。」說著,伸手拍了拍二奶奶的肩膀,笑道:「請問你們太太,我的話,我們那位博士,倒是不能怎樣反對。」

  二奶奶笑道:「是的是的,西門先生乃是標準丈夫,誰都像我這位五爺,遇事都彆扭,為了教他怎樣作標準丈夫,我倒也希望博士能和他談談。」

  西門太太聽了這話倒不向是玩笑是真話,反正這是作太太的人有面子的事,因笑道:「好的,今天我回去,明天一大早讓他到公館裡來拜訪五爺。」

  溫五爺道:「我一定在家裡候教,倒不一定要一大早,九十點鐘也可以,我會吩咐廚房裡作幾樣可口的菜,請西門先生來吃頓便飯。」

  西門太太道:「不必客氣,還是讓他一大早來。」說著,偏頭想了一想,接著道:「再不就讓他今天晚上來吧,我馬上回去。五爺今天晚上在家嗎?」

  二奶奶笑道:「假使博士今天晚上能來的話,我為著讓他受點良好的教訓,一定教他在家裡等著。」

  溫五爺也在這時感到了高興,向二奶奶鞠了半個躬,深深的說了個「是」字。西門太太道:「好的,就是這樣辦,回去我通知他,讓他今晚七點鐘來。」

  她說著,把放在飯廳裡的大衣穿起,手裡夾著皮包,就有個要走的樣子。

  二奶奶笑道:「也不忙在這一會子,老遠的跑了來,你也應當休息休息。要不,下午我們去看場電影,你再回家,還是請你兩口子,明天到我這裡來吃午飯吧。」

  西門太太道:「看電影改為明天吧。」說著,她已向外走去。剛剛跨過失客廳的走廊,又回身向裡走,笑道:「我還得問五爺一句話。」

  二奶奶笑道:「你放心,我保證他會幫你一個忙的。」

  西門太太並不理會這個保證,直走到小客廳裡來,見五爺正向內室方面走,便笑道:「對不起,我還要問一句話。」

  溫五爺覓她急步的走回來,倒有點愕然,望著她等她問話。她笑道:「五爺,你能再幫一點忙,可以請買主給我們在香港劃款嗎?若能夠讓我們在香港拿錢,我們在價錢上可以再讓步一點。」

  溫五爺根本就沒有聽到她初次讓步是個什麼數目字,覺得她這個說法有點平空而來。更也沒想到她急於回來問的是這樣一句話,笑道:「那也許可以辦到,但我沒有把握。」

  西門太太凝神了一會,懸起一隻右腳將皮鞋尖在地板上點動了一陣,隨後笑道:「只要五爺說出『也許』兩個字,那就是有辦法的,好好好,我去把話告訴老德,他一定會來的。」說著話,人已走了出去。

  主人夫婦全在後面送她,她都沒有加以理會,她的心已完全放在見到博士的面,如何把這個消息告訴他。連坐車坐轎過輪渡,不到一小時她把這旅程搶著過去了趕到家裡,在樓下就笑嘻嘻的叫了一聲「老德」。「老德」這個稱呼,向來是她對博士一種欣喜的稱謂。她今天在溫公館看到五爺的享受,對於博士之未能享受,引起一種同情心,而且要博士依了自己的主張速戰速決,也覺得非給他些好感不可。所以她這樣的喊著欣喜之詞,打算一直的把所見所聞告訴他,更給予他一些溫暖。料著博士聽到這一聲「老德」,一定是會迎到樓梯口上來的。然而不然,喊出去之後,一點反響沒有。她心想博士一定因為自己早晨當亞傑的面發脾氣,使他太難堪了,所以任她怎樣喊叫,也不理她。這是自己過分了,也許他還生著氣呢。便笑著走上樓來,在樓廊上笑道:「老德,你別誤會,我出去沒有打你的招呼,那是像亞傑一樣,不聲不響的給你辦好一件事,讓你驚異一下子。你猜怎麼著,這件事……」

  她說著話,先走進半充客室、半充書房的屋子,沒有人,便向外高叫著劉嫂。女傭人進來了,西門太太問道:「先生不在家嗎?房門都沒有鎖,怎麼回事?」

  劉嫂道:「先生和區先生說話,說了很久,大根是到河邊去了。他沒有吩咐我鎖門。」

  西門太太道:「去了好久呢?」

  劉嫂道:「不到一點鐘。」

  她一想,大概是上江邊去了,要不然,他也不會不鎖門,於是斟了一杯茶坐在書房裡等著。

  可是由二十分鐘到三十分鐘,由一小時到兩小時,看著天色快黑了,而西門博士還不曾回來。她時而在屋子裡坐著發悶,時而站在樓廊上靠了欄杆眺望,可是博士始終沒有消息。她口裡不住的罵著,「豈有此理!」

  她心想原約著溫五爺,今晚七時會面,耽誤到現在,這個約會是不能實行了。她急了一下午,不免影響到她的胃神經,因之她晚飯也不曾吃,就上床睡覺去了。朦朧中倒是聽到隔壁屋子有博士說話的聲音,一個翻身爬了起來,將長衣披在身上,扶了房門就沖將出來。博士看了她披了頭髮,滿臉兇氣,不由得嚇了一跳。還不曾開口呢,她就瞪了跟道:「你是無處不和我搗亂,這樣的日子,叫人活不下去了,我們只有拆開各幹備的!」

  博士望了她道:「什麼事你又大發神經?」

  她將手一拍桌子,咯的一響,把桌上的茶壺茶杯都震動了,喝道:「你才大發神經呢!房門也不鎖就走了,讓我等你這一下午。」

  博士道:「就是為這個事嗎?劉嫂是我們所信任的,有時候不都是教她給鎖門嗎?」

  她一直沖到博士面前來,挺了胸道:「我不為的是這個。我為著替你們銷貨,特意跑過江去,把主顧都接洽好了,約了今天晚上七點鐘作最後決定。你看,這時候才回來,把很好的一件事吹了,真是可惜。」說著,把腳連連的在樓板上頓了兩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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