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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三


  但今天這關雖已過去,料著她明天一大早又是要催著去的。若是一大早就上海棠溪,到了下午五六點鐘方才回家,這一天的工夫怎樣經受得了。因之預先撒了個謊道:「到了明天,你可別忙呀!他們跑進出口的人,有個不可解的迷信。就是上午不到站,縱然開到了,也要在離站幾公里的地方停下車子來,挨到下午方才開到站頭。所以我們要去接車子還是下午去。」

  太太道:「那是什麼原故呢!」

  博士道:「就是這樣不可解了。我根本不迷信這個原則,我也沒有去打聽,大概是由昆明的市場,習慣傳染下來的。昆明照例上午無市。」

  西門太太自沒有料到這是謊話,也就沒有追究。

  次日上午,她因為知道車子不到站,卻也照常過活。到了十一點鐘,就催開飯,吃過飯,不到十二點鐘,她已化妝換衣服,穿皮鞋,一切辦得整齊了。問博士道:「今天我們不去接車子嗎?」

  博士笑道:「海棠溪可沒有什麼地方讓你去休息,你不嫌去得早一點嗎?」

  她已把手皮包拿在手上,看看手錶道:「已是十二點半了,可算是下午了。假使亞傑上午就到了,停在幾公里外的地方,我們到了海棠溪他也就到了。博士暗叫了一百聲「豈有此理」,可是嘴裡不敢說出來,只好帶了微笑,跟著她一路走。下得山坡,雇了兩乘滑竿,坐到海棠溪。博士知道這位夫人,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脾氣,空言勸說不生效力。下得滑竿,就徑直帶她到海棠溪車站上來。短短的小鎮市是幾家酒飯館,雜貨店,馬路上空蕩蕩的,倒不見有什麼車輛進口。這一帶有幾爿進出口的聯絡站,亞傑那爿五金西藥店,也有個不懸招牌的聯絡站。博士帶著她到了那裡,先問過了一遍,車子並沒有到,話是當面問人的,當然她沒有什麼不信。先讓她安下了這顆心,然後帶了她在附近一家茶館裡,找一個臨街的茶座坐了,而且還請她上座,讓她面對了大街。這樣過來任何一輛車子,她都可以看見了。

  西門太太理想中的海棠溪,以為也是儲奇門、都郵街這樣的大街,又以為他們的聯絡站,也是個字號。殊不料這個碼頭上根本沒有街,要走一兩華里,才有一截市面,而問信的那個聯絡站,也是黃土牆矮房子,裡面並無處可以落腳。這樣博士引她來坐小茶館,那就無可推辭了。小茶館她是看見多了,也是覺得不堪領教,根本沒有坐過。現在靠住一張黑漆漆的桌子,坐在硬邦邦的木板凳上,決沒有在咖啡座上那樣舒服。面前放著一蓋碗沱茶,喝起來自沒有龍井香片那個滋味,也沒有紅茶那個滋味。她喝一口,根本就感到有一點兒澀嘴。茶兌過一回開水,變成了陳葡萄酒的顏色。這是她自己甘願來的,不便有所怨尤。卻向博士笑道:「我在溫公館也喝過沱茶,可不是這個味道。」

  博士笑道:「什麼東西能拿溫公館打比呢?狗吃三頓飯,也會比普通人士高上一籌。他們喝的沱茶,自然是精選的。溫公館裡的沱茶,小茶館裡也有,那也不成其為溫公館了。」

  西門德心裡可就想著,我這位太太,這兩天逼得我也太苦,我應當懲罰她一下,於是出了茶館,帶著她順了公路走去。羅家壩這一帶,恰是窮山惡水,兩邊毫無樹木的黃土山下面,窪下去一道帶梯田的深谷。順流著一條臭水溝,溝兩邊有些民房,不是夾壁小矮屋,就是草棚,還有些土饅頭似的墳墓,亂堆著在對面黃土山頭。博士道:「過去十八公里可以到南溫泉去洗個溫泉澡。此外是沒有什麼可遊玩的地方了。」

  她今天恰穿的是一雙半高跟鞋,走著這遍體露出骨頭的公路,自不怎樣的舒服,慢慢地感到前腳板有點兒擠夾難受,身子也就隨著有點前仰後合,於是離開路中心,就在路邊有幹草皮的路邊沿上走。博士道:「太太,你是不慣抗戰生活,在路邊草地上坐一會子吧。等著空手回頭滑竿,抬了你回去吧。」

  她倒真是有這點意思,但是她最不愛聽人家說她無用,便扭著身子望了他道:「你就那樣小看了我,這兩年在重慶住家,你出門不是坐轎就是坐車,走路的能力你就比我差得遠。」說著,她拔腳就向羅家壩走去,一口氣真走了一公里多路,到了原來的那家小茶館。她無須博士要求,就在茶座上坐下了。

  西門德隨後跟了來,左手揭起呢帽,右手掏出衣袋裡手絹,擦著額頭上的汗,走到茶館門口站住。看了太太微笑,她兩道眉毛一揚,笑道:「你看還是誰不行?博士點著頭道:我不行就不行,我決不勉強充好漢。」說著,在桌子一邊坐下,笑道:「太太,坐在這種地方等車子,你知道不是生意經了。休息一會子,我們坐滑竿回去吧。你受不了這個罪。」

  她笑道:「你以為我是勉強充好漢嗎?」

  博士笑著沒有把話再向下說。她自然也不跟著再向下說。第二次各泡了一碗沱茶。西門太太便覺得不是像初次那樣難喝,口渴了喝過半碗茶,再喝半碗,接連就兌上了兩次開水。這樣的枯坐了半小時,西門德就去買了些瓜子花生糖果之類,放在茶桌上,笑道:「枯坐無聊,我們抬抬杠吧。」她道:「這是什麼話?」說著,一賭氣站起來,借了這賭氣的一個姿勢,就走出了茶館去。西門德趕快會了茶帳由後面跟著來,追到向黃桷埡的分路口上,幾個抬滑竿的轎夫子,正圍了她講價錢。

  西門德看到,臉上透出了一點得意的微笑。她立刻就很快的揮著手道:「過去過去,我們不坐滑竿。」西門德淡淡的笑道:「還是坐了去吧,到家得有幾裡路呢,而且路也不好走。」

  她道:「我反正拚得你過,笑話,我走不回去?再走兩遍我也不在乎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那麼,我不送你了,我過江去一趟。」說著,果然立刻轉身走去。她始而還不信博士真走了,站著遲疑了一會子,約莫有五分鐘,然後出了一筆高價的價錢,坐著一乘滑竿走了。西門德不免在羅家壩兜上半個圈子,也就坐了滑竿回家。到家時屋子裡靜悄悄的,推開房門一看,太太已是和衣在床上睡著了。博士心裡暗喜,覺得不怕這位夫人難於對付,只要稍微肯用一點腦筋,那就勝利了。

  到了次日早上,她自是醒得最早,而西門德卻痛快的多睡了兩小時,不像過去兩日受到情不能堪的聒噪。醒來之後,自自在在的吸煙喝茶看報,太太不再要他到海棠溪接車子了。午飯以後,太太還是不提什麼,西門德口裡銜著雪茄,架了腿坐在沙發上,故意的向太太道:「家裡還有啡啡吧,熬一點喝可以嗎?今天我的興致很好,我想看幾貫書。」

  她道:「熬咖啡你喝可以的,可是你今天下午,總也應當到海棠溪去一趟呀。」

  西門德還沒有答言,門外卻有人接嘴道:「不用去接我,我自己會來報到的。」

  隨著這話,區亞傑走進了屋子來。他上身穿著一件麂皮甲克,下套長腳青呢褲,不過周身都帶了灰塵,臉上的健康顏色,也是浮出一片黃黝的汗光,充分的表示一種風塵之色。他手上拿了一頂灰呢的鴨舌帽,見著主人翁夫婦各鞠了一個躬,很誠懇的執著晚輩晉見的禮節。

  西門德立刻迎上前執著他的手道:「辛苦辛苦,我們接你三天都沒有接到,今天不接你,偏是你又來了。」

  西門太太正也是有許多話要說,然而在亞傑後面緊隨著有一個跑碼頭的孩子,他將小扁擔挑了一擔東西進來。前面是兩隻火腿,另外一個小籃子,籃子裡面有許多大小紙包。後面是兩簍廣柑也附著一個小籃子。這些東西在樓板上放下,亞傑掏錢將小孩子打發走了,才笑道:「這和押運的貨無關,是我個人沿路買的一些土產,請博士和師母的。」

  西門太太笑道:「我們也要出門坐飛機了,哪裡帶得了許多東西。」

  亞傑愕然的,望著問道:「你們要出門到哪裡去呢?」

  她笑道:「我們要到香港去住家了。」

  西門德皺了眉笑道:「達消息雖是你所急於要宣佈的,也不要這樣太急,人家遠道而來,還沒有坐下呢。她道。我哪裡是急於宣佈這消息,也不過因話答話罷了。」

  博士不再和她辯論,一面叫傭工和亞傑送來茶水洗臉喝茶,一面陪他談話。亞傑告訴他:一路都還順利,只是過路的特別交際費,多用了一點,有帳可查。也就因為這樣,路上沒有什麼留難,不然可能在最近的一個關口耽誤個三五天。找了一點機會,昨日下午闖過來,今天上午九點多鐘,就到了海棠溪。

  西門太太靜靜的坐在一邊聽著,這就插嘴道:「亞傑,你只管要趕到碼頭,忌諱都不顧了嗎?」

  亞傑道:「什麼忌諱?我倒沒有想到。」

  她道:「你們的規矩,不是在上午不許到站的嗎?我還是昨天才知道這規矩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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