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魍魎世界 | 上頁 下頁
一七〇


  §第三十四章 速戰速決

  這個說話的女人,是亞英堂姐妹區二小姐,後面跟著一位穿長袍子,扶著手杖的老人,卻是區老太爺。西門太太喲,了一聲道:「老太爺來了。這是稀客呀!」

  老太爺將頭上的呢帽子取下來和手杖一把抓住,另一隻手卻拿了手絹不住的去擦抹頭上的汗珠。亞英老遠看到父親,還有些氣喘喘的,必是過江來上這個坡子有些吃力,便奔下樓來直跑到院子裡來,迎著父親笑問道:「你老人家什麼時候進城來的?」

  老太爺瞪了兩隻眼睛望著他,總有四五分鐘之久,然後微微的搖撼著頭道:「你這個孩子,哎!你這個孩子!」

  博士也迎下樓來了,笑道:「老太爺也沒有雇乘轎子上山來,請上樓休息休息吧。」

  老太爺和博士握了手,搖著頭笑道:「可憐天下父母心!」

  他斷章取義的就只說了這七個字。博士自覺得他感慨良深,但不知這感慨由何而起,當下很恭敬的將客人引到樓上客室裡來。老太爺坐下只是打量屋子,笑著點頭說:「這地方很好。」

  主人主婦忙著招待茶煙,用人們卻在隔壁屋子裡送上了飯菜。二小姐和老太爺,雖是匆匆而來,但他們坐定了,倒並不作什麼表示。西門太太卻是忍不住握了二小姐的手問道:「你們是找亞英來的吧?」

  她答道:「這事你自然明白的,我們是怕青年人太任性。現在他既在這裡,那就不必再說什麼了。」

  西門德聽了這一篇話,那就知道他們是為著什麼事來的了。於是向老太爺點著頭笑道:「好在是極熟的人,大概說一句遇茶喝茶,遇飯吃飯,是不嫌怠慢的,先請吃便飯吧。」

  區老先生坐著喝了一杯茶,自己沒有把爬上山坡的這口氣和緩過來,因此也是默然的沒說什麼。主人一請,他就將手巾擦著汗,緩緩的站了起來,笑道:「飯倒是不想吃,請再給我一點開水。」

  亞英這已料著父親是追尋自己來了,但為什麼這樣焦急著的追尋,還有點不明白。而老人家這樣驚惶未定,透著受了很大的刺激,於是站在一邊呆了,說不出話來。主人笑道:「不必喝茶,有很熱的雞湯。我看你老人家也是累了。」

  老太爺微微一笑,隨同著主人入席吃飯。在飯桌上,西門太太就問著為什麼老伯不坐轎子上來。老太爺笑道:「我那一會子也是心不在焉,急於要和博士伉儷晤面一談,也就忘了坐轎子了。」

  西門太太偏著頭向二小姐道:「為什麼這樣急呢?」

  二小姐笑答道:「說起來是一件笑話,事情過去了,也就不妨說出來。是青萍離開重慶的第二天,我曾寫一封信給伯父,同時這天報上登了一條新聞,說有個西服男子投江自殺。原因大概是為了失戀。這兩件事本來不能混為一談,可是就憑我們這位博古通今的伯父大人,竟認為這個投江的西服的男子,就是他。」說著,將筷子尖向亞英點了幾點。西門德笑道:「可能的,這在心理學上,是極可能的一種錯覺。在心理上受到新的刺激的人,隨時都可以發生的。」

  西門太太笑道:「這我就明白了。二先生,為人還是要講一點孝道。你看作父母的人,是怎樣掛心他的兒女。」

  亞英只是微笑著吃飯,卻沒有說什麼。西門德因笑道:「千不該,萬不該,不該在亞英和青萍訂婚的那個時候,我們卻撞著去吃了一頓,答應給他們作個見證人。到了現在,這個局面已是變得很壞。我們雖沒有那個力量,可以讓這個局面好轉,可也不能讓它再壞下去。老太爺你一見面說句『可憐天下父母心』,真讓我受了很大的感動。我一定勸亞英去創造事業,把這個女子丟開,他也不是那樣沒出息的人,就為了女人拋棄他而自殺。我正有件事要和他商量,還沒有說出來,老太爺就來了。實不相瞞,陸神洲現在有一件文化事業委託我辦。我要到香港一趟。在重慶許多不能結束的事,我都想委託他呢。」

  於是把要運西書到重慶來譯的話,說了一遍。

  這件事自是搔著區老先生的癢處,連聲稱讚。二小姐也道:「我是神經過敏,怕香港有事,匆匆忙忙飛進重慶來。現在看到大家不斷的向香港跑,我也想再去一趟。」

  西門太太吃得很高興,夾著紅燒雞塊送到嘴裡去大嚼,眼睛可又望著端上桌來熱氣騰騰一碗蘿蔔絲鮮魚湯。自西門德發了洋財回家,她神經雖然有些失常,而每頓飯菜肴總是很好的。今天得了博士要帶她上香港去的消息,這頓飯更是吃得酣暢淋漓。這時她一口將嘴裡的飯菜咽了下去,望著二小姐笑道:「去呀!最好我們能一路。我也不知道到香港去能遇到一些什麼。你若是在那裡,我就有個伴了。在重慶大轟炸之下,沒有炸死,是白撿著的一條命,應該到香港去足足的玩上一陣。縱然香港有問題,反正撿來……」

  西門德皺了眉,望著她攔住了道:「得了得了,雖然我們是不講迷信的,可是憑了你這個思想出發點去香港,那也怪掃興的吧?」

  她笑道:怎麼怪掃興,人要是想通了才肯盡情去找娛樂。老太爺也曾聽說自博士弄了一票錢回來,他太太頗有點神經失常。北方人形容窮人發財的話,「有點招架不住」。現在觀察她的言行,果然如此。這就聯帶想著博士,若是帶她到香港去,那真說不定會發生什麼不幸的事情,當時也沒有說什麼,倒想著要開導開導她。

  飯後,西門德留著區老先生長談,沒有讓他們父子渡江。到了三四點鐘的時候,滿天的雲霧下面,西邊透出一片紅霞,落山的太陽帶了七八分病態,將那雞子黃的陽光,偷偷看著山城的兩岸。博士就邀著他們父子二人,趁了晚晴出去散步。

  他們這莊屋後面,就是小條石板鋪的人行道。因為這裡私有別墅多,不斷的有著竹和樹林,那石板路順著山崗,在竹樹陰裡疊著坡子曲折前進,頗也有趣。區老太爺扶著手杖,走了一二十分鐘,遠遠看到這條路伸入一個山埡裡去,便在大黃桷樹下一個小山神廟的石臺上坐著笑道:「再向前走,可不能安步當車了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在沒有開公路以前,川東一帶,恐怕根本就沒有車子。當車不當車那是說不上的。在四川散步,這樂趣倒是有相當的限制。作個短程旅行,像我們這種腰腿欠缺功夫的人,就要坐轎子,旅行坐轎子,卻又減少興趣,所以我也很少下鄉。」老太爺道:不過根據人道說,坐轎子是不應該的事。這不知道是哪一位大發明家發明的,把人當牛馬來用,『始作俑者,其無後乎?』現在打仗的時候,大家喊著節省人力。大後方卻把大批壯丁,作為伺候有錢人的牛馬,這是一個極大的浪費。」

  西門德把老太爺的話聽下去,昂起頭來向天上望著,歎了一口氣道:「戰爭真是改變宇宙的東西。多少抬轎的,變成坐轎,又有多少坐轎的變成抬轎。」西門德默然了有兩三分鐘,先點點頭,接著又搖搖頭,隨後笑道:老太爺回到我家去,煮一杯咖啡,慢慢談談這一問題吧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