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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一


  老太爺看他的情形,似乎這裡面藏著一個問題,因道:「博士還有什麼感慨嗎?我是個很知足的人。」說著話,三個人慢步向原路走了回來。大家順了石板路走,未曾分途走向西門的寓所,卻不大介意的踏上了江邊一條小街。因為是接近過江渡口,所以店鋪相當熱鬧。巷口一家吊樓茶館,鬧哄哄的坐著茶客。因為這很可引起行人的注意。西門德不免停腳,向裡張望了一下,他原無意尋找哪一個人,卻在這時,有人高聲喊著「老師」。隨聲在茶座叢中站了起來。大家看時,是個穿西裝的小夥子。博士向他點了點頭,他迎著走到屋簷下來,又向老太爺鞠了半個躬,叫聲老先生。區老先生問他貴姓時,西門德道:「他叫李大成,到府上去過的呀!」

  這李大成三個字,卻由亞英耳朵裡直打入心坎裡去,原來就是他。順了這個念頭,向他再檢查一遍,見他身穿淡青帶暗條的西服,裡面是米色的毛繩背心,拴了紫色白條領帶,手指上還帶了一枚金戒指呢。一個賣橘柑的小販,哪裡來的這一身闊綽?很快的他就想到青萍代自己買衣物這件事上去。他心裡一陣難過,把西門德和他談的話全沒有聽到。及至自己醒悟過來,前面兩個人已走開好幾丈遠了。李大成呢,也走回了茶座。

  亞英站著想了一想,也就跟著走進茶館來。李大成占著的這個茶座,恰好並沒有他人,他徑直的走向這裡。李大成見了他,立刻站起來點點頭,臉可漲得通紅說不出一句話來。亞英看他這情形,心裡明白了問題的一半。但看他躊躇不安,卻又不忍給予他難堪,便微微的點頭道:「你認得我嗎?」

  大成道:「你是區二先生。」

  那聲音非常低微。亞英笑道:「沒事,我不過想和你談談,我找你兩三天了。坐著坐著。」

  於是兩人對面坐下。

  李大成叫著泡茶來,表示一番敬客的樣子。亞英且自由他,笑道:「你不要疑心,我找你兩三天並沒有什麼和你為難之處。只是要向你打聽消息。你知道青萍到哪裡去了嗎?」

  李大成道:「我也不大清楚,只是在朋友那裡得的消息,她坐飛機走了。」

  亞英道:「難道說事先沒有告訴你一句,臨走你也不知道?」

  李大成道:「她臨走的那幾天,我只在街上碰到她一次。她說是忙得很,並沒有工夫和我在一處,叫我回南岸等著她。她會過江來找我。過了兩天,我到城裡去,才知道她走了。」

  亞英道:「奇怪,她竟沒有給你一封信?」

  亞英望了他,見他面上的紅暈,並沒有退下,兩眼不定神,滿帶了恐懼的意味。因搖搖頭笑道:「不要害怕,我也犯不上和你為難,我們都是受騙的。」

  李大成默然,挑選面前一堆殘剩的葵花子,送到嘴裡去咀嚼。茶房送著香煙火柴來了,他抽了一支煙敬客,並代擦著火柴,起身給客點煙。他自己雖然坐下,並不吸煙。亞英越發就不忍把言語逼他了。吸著煙沉思了一下,和緩的笑道:「你當然知道她和我訂了婚。可是我很尊重彼此的人格的,小兄弟,你沾我的便宜不小哇。」

  李大成聽到這裡,臉越發的紅了,紅暈直漲到耳朵根下去。他低聲道:「不,不!我決沒有沾二先生的便宜。她和我原是早已訂婚了的。」說著,他舉起手來,將那金戒指向亞英照了一照。亞英道:「什麼?你們也已經訂了婚的?」說著,睜眼望了他的臉色。大成臉色正了一正,似乎覺得理直氣壯,點點頭道:「訂婚很久了。不過她不許我告訴人。」

  亞英道:「你為仟麼和她訂婚……」

  他這句話說出口之後,自己立刻也就覺得荒唐。他又為什麼不能和青萍訂婚?姓區的憑什麼可以問這一句話?男女之間,到了那個程度,自然要訂婚,訂婚上面根本沒有為什麼。有之,就是要結婚了。

  李大成先被他問得頗有點愕然,最後,只好傻笑笑。亞英接著笑道:「對不起,我是受的刺激太深,言語有點盂浪。你大概知道,她和我也已經訂婚的了。」

  李大成和他談了十來分鐘的話,發覺他並沒有什麼惡意,因捧起碗來喝了一口茶,接著道:「這件事,她一直是瞞著我。這用不著我說,二先生也會明白。她已經和我訂婚在先,怎能又去和別人訂婚呢?後來我在西門老師那裡得了消息,我非常奇怪。」

  亞英道:「你沒有質問她嗎?」

  李大成又捧起碗來喝了口茶,而且把那盒紙煙在手上盤弄了一陣,眼望紙煙盒道:「我不能瞞你,我一家人都倚靠她挽救過的。起先我沒有那勇氣敢問她,不過在我的態度上,她也看出我有什麼話要說似的。她倒先問我有什麼話,到過西門老師那裡沒有?我告訴她去過。她說:那我就明白了。他們告訴你,我已經和區亞英訂婚了吧?那有什麼關係,是假的呀。」

  亞英聽了這話,臉色變了一下,但是他依然強自鎮定著,微笑了一笑,鼻子也哼了一聲。大成道:「你莫見怪,這是她說的,不是我說的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我知道是她說的,我也不怪你。」說著,很從容的又取了一支紙煙吸著。笑道:「你儘管說,以後你怎樣問呢?」

  李大成道:「我就問她,怎會是假的呢?而且也有我老師師母作證人。她說的話更難聽了,她說:『那有什麼關係呢?並沒有留下什麼證據呀。這不過教他三個人抬一頂蘭個頭的轎子我坐坐罷了。』我又問怎麼是三個頭的轎子呢?她就說『你不用問,事後自知。』而且叮囑我,這話不能對老師師母說,若是說了,彼此的婚約也取消,以後誰不管誰。我不知道什麼原故,非常怕她,她這樣叮囑著,我就沒有告訴過第二個人。一直等她離開重慶了,才知道讓她騙了。可是憑良心說一句,我只有沾她的好處,她並沒有沾我的好處,她也不能算是騙我。不知她可騙了二先生什麼沒有?」亞英淡笑道:她雖沒有騙去我什麼,可是她讓我精神和名譽上受了莫大的損失。我再問你一句,你已經和她同居了,這是真的嗎?」

  大成道:「沒有,不過彼此常常見面。」

  亞英道:我已知道很清楚了,你們不是住在一個姓張的家裡嗎?你們同居了多久t\/糟大成道:「二先生當然知道,她是住在溫公館的。」

  亞英道:「但有時她也住在外面,當然那就是住在張家了。」

  大成道:「她的行動,我向來不敢問。她寫信叫我到張家去等,我就去等。有時候空等一起,她也不來。」

  亞英道:「但有時你是等得著她的呀!」

  李大成沒有回答他的話,將茶碗蓋翻過來放在桌上,將茶倒在茶碗蓋裡,紅著臉低頭不作聲。亞英發過脾氣之後,也是默然著,大家約莫沉靜了五分鐘,還是亞英先道:「我並沒有什麼怪你之處,我不過向你打聽打聽消息。」

  李大成道:「她不過是玩弄我罷了。她哪裡會向我說什麼真心話,我想這一層二先生也是知道的。」

  亞英對他周身看了一下,因道:「那麼,你已經不想念她了。」

  李大成也微笑道:「那不是空想她嗎?她也不會嫁我這個窮小子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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